摇曳的烛火下，良介凝视着娜塔莎的双眼，企图从她眼中读出其他讯息。

遗憾的是，娜塔莎的眼里充斥着的只有纯粹的好奇。

——由自己来讲述自己的故事吗……

半响，良介长吁一口气，最终选择了拒绝。

「抱歉，殿下，我们能不能换个话题，对于他的事情我不想去回想」

「喔？为什么呢？」

娜塔莎轻柔笑道。面对那双纯净的眼眸，良介选择了闪避。

「因为，那不适合做一个睡前故事」

良介苦笑说着，然而娜塔莎露出一个深不可测的笑容，神秘的从背后掏出一卷额外的卷宗，在良介眼前摇了摇，笑道：

「猜猜这是什么」

良介眉头微皱，刚想制止娜塔莎这种无谓的玩笑，却是身躯骤然一滞。

因为，从那摇晃的卷宗上，良介看到了几个令其无法释怀的一段话——

『卡罗门家族灭族之罪因……被诅咒的少女……米米娅·卡罗门……』

而娜塔莎亦是恰到好处的将卷宗重新收回身后，凝视着良介。

对此，良介只能无奈苦笑。这位公主殿下的执念真是让人不得不折服。

「所以这是一项交易吗」

「聪明！那么现在能跟小女好好讲故事了吗嘻嘻」

「……好吧，时间有限，我也不能讲太多，一方面我自己知道得有限，届时希望殿下不要赖皮了」

「你放心！我娜塔莎虽然是个女儿身，好歹也是一国公主，虽然我自己并不很喜欢这个身份便是了」

凝视着眼前少女眼中的坚定神色，良介决定放弃挣扎，无论如何以这位殿下的性格迟早都会让自己逼供出一切的吧。

既然如此，倒不如爽快一点面对现实。

只是——自己的故事，又该如何叙说呢……

良介靠着椅背，仰面闭眼沉思着，而后缓缓睁开双眼，看着在烛火下显得迷幻的屋顶，眼中的场景渐渐转变，仿佛回到了那熟悉的城主行宫外的广场，身前站立着是全城的子民。

「那一天，几乎连他自己都感受到了绝望吧，出城迎敌的帝都精锐，已尽数覆灭于百万兽潮的利爪之下，而更可笑的是，人民还期待着精锐能击溃兽潮……」

良介自嘲一笑，苦涩无比。娜塔莎没有打断良介，静静倾听着。

「之后，全城子民收到一个来自城主的公告通知，所有人抱着等待胜利的喜讯站在城主行宫之外的广场，然而等来的却是一名身披战甲的银发少年，一名少年能做什么？当然是来报喜的吧，然而，在斥候真正到来后得知精锐覆灭的消息，迎来的是真正的绝望……」

良介的语气中流露出一股深切的哀伤。

「出城，是死。守城凭借当时仅剩下的几千老弱残兵，如何能守得住，一切的结束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就连他自己也是明白这个道理，然而，这时有人开始大喊着——完了！西西里城要完了！大家快逃啊！」

然而，良介的表情渐渐产生了微妙的变化，语气渐渐高昂起来。

「听到这句话的他，觉得很愤怒！因为，这些人想要做的是放弃！而却不知道『放弃』这个念头，会让多少人因他而死！自己的亲朋好友都将因他的放弃，或许是为了帮他挡下魔物的利爪而死，抑或是代替他成为魔物的食粮！不能容忍……再也不愿意看到那种似曾相识的场景发生……」

良介渐渐握紧了拳头，而面具下的娜塔莎始终无法得知她此刻的表情，只是静静聆听着。

然而，周围的场景却是发生了真实的变化般，四周民众绝望的悲呼声四面八方涌进良介的耳畔。

没有去探究这究竟是幻觉还是时光倒流，他只知道自己此刻就真实的站在这里。

身披战甲，站在那广场的高台上，漠然看着下方的骚动的城民，沉声说道：

「你们想要放弃了吗？」

广场的民众依旧混乱着，而他的分贝开始加大。

「放弃等于城破！城破等于什么！用你们的大脑好好想一想！」

民众的身躯骤然停滞了下来，转头一脸死灰的看着高台上的他。

——银发飘飘。

「一旦城破，百万魔物将如同蝗虫闯入我们的家园，所到之处将寸草不生，你们只能看着昔日的房屋沦为废墟，亲人小孩被魔物们逐口啃噬，听到的永远是哀嚎，闻到的都是亲人身体上的血腥味……」

民众们，渐渐安静了下来，垂首不语，神色间开始有所松动。

「你们能接受吗？」

他的声音依旧淡漠，却澄澈地道进民众的内心。

——不能……

——怎么可能接受……

「大声回答我！你们能接受吗！」

一声咆哮，连头顶的一片天，都如玻璃般实质的碎裂开来，砸落而下。

天空正在崩坏。

而他依旧是怒目注视着民众们，而民众们依旧是愤怒的回应着他。

——不能！不能！

——怎么可能接受！

「你是干什么的！」

他骤然指向一名打扮简朴，畏畏缩缩的男人。

——回大人，我是一名仆人……

他静静看着那个男人低下了头，看着他眼中满溢而出的浑浊泪水，脸上浮现着四个大字。

——无可奈何

但是，他却是如同愤怒的雄狮般咆哮着——

「仆人？你只能是个仆人吗！你天生就是个仆人吗！」

在他的嘶喊声中，那名仆人脸上的『无可奈何』渐渐瓦解，身上简朴的衣裳化作厚重的盔甲，手中握着的是寒光闪烁的刀剑！

——不！大人！我想我能够战斗！

他又指向另外一名男人，喝道：

「你是干什么的！」

——回大人，我是一个佃农……

「佃农？你只能握锄头吗？你敢握上刀剑吗！」

——敢！为了我的妻子！我什么都不怕！

盔甲与刀剑，同样浮现在男人的身上。

他，便这么依次点人，全场的民众都渐渐化为精甲战士。

而他的双眼，亦是渐渐变得血红，急促的呼吸着。

这时，身旁突然一名少女抱住了他。

他扭过头，却无法看清她的脸庞。

「你是谁！」

他大喝道，少女却是抓着他的双手，不断摇头，央求着：

「够了，希小姐，对不起，都是因为我的任性……对不起！已经够了……希小姐……」

「希小姐？你在说什么？我是——」

然而，他的话没有说完，剧烈的疼痛突然钻入脑海，而他被迫捂着脑袋，跪坐在地上。

整个世界开始天旋地转。

他拼命摇晃着脑袋，终于将天旋地转的世界摆正。

再度睁眼，却发现那拥挤的广场已经便是一片血色哀嚎之地。

由他亲手强行扭变为士兵的仆人、佃农以及其余所有原本只是普通民众的人们，皆是浑身浴血，哀嚎着朝他爬来。

——都是你的错，如果不是你，我们都不会死，城守住又如何，如今只剩下一座空城，所有人都死光了……

——都是你的错，如果你有更强的力量，你就能保护我们，就不用害大家去跟魔物们交战……

——都是你的错……

「不、不是我的错！我没有错……我没有错！」

他的眼中流出两道血泪，跪坐在地，面对迎面逼来的民众，他不住地向后倒退着。

然而，却进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没错，希小姐，不是你的错……是我的错，对不起……」

他仰首向后看去，映入眼帘的依旧是那个看不清脸庞的少女。

而那少女正用温暖的双臂环绕着他。

「已经过去了希小姐，一切都已经过去了，所以回来吧，好吗」

「啊——是这样子的吗」

此刻的他，终于回想起了一切。

一切早已经过去了。

城后来守住，虽然有所死伤，但是西西里城的民众还是会露出欢笑。

一切，一如既往。

他缓缓闭合着双眼，静静沉浸在温暖的怀抱中。

哀嚎的士兵消失了，广场消失了，一切重新回归黑暗。

「希小姐，希小姐……」

良介缓缓睁开了双眼，映入脸庞的是那位不算陌生的面具少女——娜塔莎。而自己依旧端坐在椅子上，正被娜塔莎以环抱的方式轻轻拥着。

「抱歉……今天能不能到此为止」

良介低声道，脸色一片苍白。

「嗯」

娜塔莎轻声应了声，缓缓松开怀抱，站在离良介三步远之地，微微一笑。

「今天的故事很棒喔，小女从来没有听说过如此令人心动的故事，谢谢你——这是你应得的东西」

娜塔莎轻笑着，将那隐藏在身后的卷宗双手递给良介。

良介无力接过，对着娜塔莎点点头，起身离开，推开了房门。

遥远的天际，已经迎来了破晓的光芒。

良介长吁了一口气，门外的铃铛早已没了踪影，而按照平时惯例，铃铛应该已经回到娜塔莎原来的住处，继续进行守卫工作，以免有人误闯察觉娜塔莎不在的事实。

「又被幻瞳反噬了吗……看来真是觉醒一个麻烦的瞳境」

良介长叹一声，翻身骑上那依旧拴在木桩上的赤血马，在屋内娜塔莎的视线中，渐渐消失在地平线上。

「希·伯莱，其实只是个假名对吧……」

娜塔莎轻声说道，缓缓摘下了面具，那被盘扎束缚于面具之内的银色长发，翻腾着如瀑布般倾泄而下。

久久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