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辞以上。在校生代表,嘉茂渊子。”在卒业式上致辞之后,我以最快的速度潜回了二年级的教室。说实话,我对这个时节向来没有抵抗力。联想到一年之后,自己也要走出这条樱花盛开的道路,心情不由得又沉重了几分。

转眼间,时间又向前流逝了几个月,霞浦高中又到了辞旧迎新的伤感之时。从教室的窗户中望向校门,与近藤前辈同学年的前辈们正陆续为高中生活划上最后的句点。春假过后,我们也成了最高年级的前辈,也要有更多的事情去思考,去筹备。

“对了,渊子……”待我回过神时,奈惠坐上了我的前座,用一种不像她语调的探问式语气向我搭着话。

“怎么了?”

“招呼了你好几声你都没有答应呢。”奈惠松了口气。“还以为渊子你就这样睁眼坐着睡着了。”

“我出神到这个地步了?抱歉。”

“进入这一年以来,总感觉渊子似乎变了个人一样。”

“哪里变了?”

“不好说呢……不过感觉,渊子像是离我们又近了一些的样子。”

“人总是在变化的嘛。在刚进国中时,我心里总是想着用什么手段去报复那些欺负我,孤立我的人。到了二年级,渐渐发现,就算再怎样报复,对立还是没有改变。而进入三年级之后,就算心里想着的是过节,嘴上却变成了八面玲珑的话了呢。”

“渊子玩的那个武将收集游戏也差不多吧。在国中时,渊子可是为了这个游戏里的某些卡牌废寝忘食。进了高中之后,植野前辈和近藤前辈一开始要驱使你去破解某个谜题时,抛出的诱惑手段往往就是你最想要的一张卡。可是,后来,事情渐渐增多,近藤前辈却说,给你的卡反而越来越少了。”

从这两个对比中便能看出来,人确实是不断在变化的。但这些变化,都是我自然形成的。这一年年初,奈惠与明石同学似乎是抱着揠苗助长的心态一般,强行制造了一系列事件,促成我现在的变化。她们为什么对这个变化的自然发生那么不报期待,反倒是极力刺激它,确保这个变化的产生呢?仅仅是担心友人会走上被社会排斥的道路?恐怕没这么简单。

“走吧。”奈惠似乎看出了我的想法。本来,我只是将她看做一个好奇心强,但凭借自己的思维能力和知识面,对于自己的问题反倒不能好好解答的友人。但是,那次事件过后,我也明白了,她审视人的目光,虽不像我一般从细节入手,进而揣测全局,仅仅是那一份直觉,便使得这份眼光有着洞烛本质的锐利。

“去哪里呢?”

“当然是学生会室了。”

“那里有什么要去的?事情早就办完了吧。”

“肯定有没办完的事情的。”

我被奈惠硬拉到了学生会室。毕业典礼这天并没有什么事务,这里本该是阒无一人才对。然而,那里却有两张本该十分熟悉的面孔——如果没有我的话,她们应该还坐在这个位置上。

河内杏叶与江之岛桐华,我一直不知该以什么表情去面对的二人。其中一人,因为我的书信构陷,受到风言风语而转学;另一人则是因为一系列前因后果,最终导致了失去亲人。白田庄的那场火,也被临近的媒体广为报道。在我的眼里,这两个人都是因为我的行动,而被周围的冷眼施加了太多的压力吧。以至于一时间,我竟不知拿出何等表情去面对她们两人。当然,她们也看到了我,以及我脸上的茫然和不解。

“不知道怎么面对她们吗?”身后多出了明石同学的声音。

我不好转身回答她的话,只能用手在身后摆出了一个“确实如此”的手势。

“听听她们的话便明白了,事情恐怕远没有嘉茂同学想的那么糟糕呢。”

于是,我走了进去,并没有坐在会长席,而是和她们在一年级时一般,坐在过去只是一个普通成员时就坐的席位上。

“嘉茂同学,好久不见了呢。”河内同学道。“时间真是飞快,不知觉间已然过去了一年吧。”

“嗯。河内同学在山形那边的生活怎么样?”虽然之后,与河内同学的联系日渐稀少,但偶尔提及的时候,倒也能探知到一些她的情报。比如她的家在山形这些。

“以前在霞浦的时候,表哥总是赖在家里,终日游手好闲的。爸爸妈妈碍着姨妈的面子,虽然不喜欢他的做派,但始终没法逐客。借着那次事件,表哥回了秋田,之后,我们倒也不用为这件事烦心了。

“父亲本来在茨城的霞浦工作,可是家里人总是觉得这份工作远离家乡,又没有特别优渥的待遇,恐怕并不怎么如意。我们住在霞浦时,父亲也常常就这件事纠结。不过,由于那场事件,父亲也终于下定了辞去现有工作搬回山形的决心。回去之后,父亲似乎是转运一般,找到了一个待遇足有之前两倍的好工作。他现在的工作热情非常的高呢。”

河内同学似乎并没有对我的信有所怨怼。相反,她似乎是用积极的眼光看待搬家转学这件事的。然而江之岛同学呢?失去了白田夫妇、白田阿姨的内弟以及小海四位亲人,据说白田叔叔待江之岛同学还好过她的父亲江之岛弘敏先生。那么,白田庄被烧毁,对她来说定然不是一件好事吧。

江之岛同学见我将目光转向了她,便也打开了话头:“自从暑假之后,我也去了伊奈川,在那之后就没见过面了。到现在也有半年了吧。”

“伊奈川的事情,实在是很抱歉呢。”

“哪里的事啊。”江之岛同学摇手否定道。“虽然,白田叔叔一家的事情确实有些遗憾,但这些事情,也并非一无是处呢。

“白田庄发生火灾之后,我们从警方那里,了解了一些情况。白田庄所属的那片土地,被一个财团看中,打算收购后建造房地产。财团为了尽力打压那片土地上的经营者们,便投入大笔财力,扶植竞争者们与他们对立。我们过去的时候,白田庄已经有些经营不善了。后来,警方调查,因为长期油烟排出不畅,导致中庭烧起了那场火,致使财团方面认为那里风水突变,才放弃了那里的开发计划。

“白田庄的事件,让周围的人和财团一样,都对这片地有些敬而远之。父亲接手那块地之后,思贤堂开到了那个旅游城市,销量反而比霞浦还好。父亲这半年虽然忙碌,但看他的样子,似乎并没有为此埋怨。反倒是告诉我‘要带着他们的份,好好努力下去。’这样的话呢。”

倘若像我一般,徒然背负起责任,自怨自艾的话,见地反而输给了他们。而像江之岛先生那般的态度,反倒是面对这些事件,更为正确和积极的态度。

回想着她们两人的话语,我抬起头道:“过去的事情,最好的态度便是将之作为铭记和回忆吧。那么,今天是来做什么的呢?”

“当然是和朋友叙旧啊。”河内同学道。“马上也到了三年级,总是想知道大家这段时间都有哪些变化呢。”

说罢,她拿出了手机。给我们展示了她的待机屏幕。那是河内同学与一位男生的自拍,背景是山形县的名景立石寺。看来,河内同学恋爱了呢。原来,河内同学连自己的主见都不能彻底坚持,现在,她却能主动展示自己的恋爱经历,这一年,让她开朗了许多呢。

“对了,江之岛同学也开始学习出版了呢。”河内同学对我们说道。“刚才我们在学生会室里对谈的时候,她为刚付梓的一本书设计了一个很不错的装帧呢。”

河内同学的手指伸向了桌上的一本书。大气而不失精致的封面立刻吸引了我的注意。不过,我更为在意的是另一个要素——书本的名称《细流清去》,以及变成了两位的作者名:若叶青,以及若叶红。

若叶红,可想而知,便是化名小桦淡伊,用过许多激进方式刺激自己妹妹,让她将笔耕继续下去的若叶青的姐姐。不知何时,她们又开始了笔耕事业的奋斗。这个书名,也很容易让人联想到,这便是《涓涓细流》的续作,同时,也有《冷冷清流》的影子。看来,这两姐妹虽然相处时经常龃龉,但共同记录生活的感悟,在几个月间,也是收获颇丰呢。

思贤堂作为拥有至少两家店铺,有着相当规模的书店,能够获蒙垂青,这本续作的水平定然不凡。而江之岛同学设计的装帧,更是为这本书增色不少。

“对了,江之岛同学认识这本书的作者吗?”

“不认识呢。嘉茂同学知道这两位作者吗?”

“其中一位就在这所学校呢。”我将若叶青的故事告诉了她们。

“果然,嘉茂同学也变了很多啊。”两人本已从明石同学那里得知了离去后霞浦故事的大概,但她们在我如此叙述一遍之后,却也发出了这般感叹。”

“打扰了,嘉茂会长。”一位女生推门进入,正是若叶青。她的手中依然是几本不离手的书,依然有她姐姐仿制的《冷冷清流》,有文学作品《飞缘魔之秋》,另一本因为装帧略小,我一时没能看到书脊。

“这位就是若叶青同学。这一位则是江之岛桐华同学,思贤堂的出版新星。”

本以为她们会在我的介绍后开始寒暄,但,若叶青将那一本装帧略小的书交给了我。并道:“这是在会长家的书斋中借来的,现在还给会长。”我接过这本书时,终于知道了缠绕我数月的一个问题的答案——明石同学所跳过的“八”。

当过度钻进蛮触之争时,视野便如针眼一般被钉死在事件上,以至于思维一直围绕着事件旋转。可是,当视野放宽到更广阔的天地呢?我们又能看到什么?

人世间的种种美好,以及,永远乐观向上的生活方式。这本书,想必也是奈惠交给若叶同学的吧。这本书里,这些积极的精神被概括成仁义礼智、忠信孝悌的八犬玉。当然,奈惠与明石同学之所以促成我的变化,便是以这种方式,将我身边失去的“八”交还于我。

我的眼界正因为有了这些友人,方才变得更为艳丽多姿。相对地,我的存在以及我所擅长的智慧,也丰富了不少人的世界。这样想来,之前所考虑的问题,便已如云烟般不足挂怀了。对了,江之岛同学刚才说到的火灾起因,是因为排油不畅而到了中庭。这样想来……

这场火并非累患,而是我的过失。当时,我发觉小海在窗外偷听,便将手中买来的戊四氮注射液往窗外扔去。戊四氮的液滴被奔跑的小海带到了中庭的花叶上,那种物质有聚油的特性,只要在我们走后,温度足够的话,一点火星,或许便能让中庭的植物烧起来。颟顸的警方没有注意这个问题。厨房的油烟再怎么浓,也不至于在中庭聚集起足以起火的量吧?

转念及此,我心头的又涌起一股悔意。到底,我这份推理能力,究竟该如何去判别它的利弊呢?我可以凭借一个笑话,解出看似不可能的问题;我可以凭借一个照面,判断出一个人的口味。然而,运用它的同时,我也窥知了渡边先生是位疲于生计,家境并不宽裕的人,也知道了友助先生有着喜欢传人丑事的坏毛病。一旦,触及了别人视为私密的领域,或是知道了一个不能说出口的事实时,又该如何看待推理呢?这是到现在,依然没有得到回答的问题。

“嘉茂同学现在是会长了?”河内同学似乎是听到了若叶同学方才的称呼。

“忝居此位,只能尽力做到堪承前辈之踵武了。”

前辈。会长席上,两年前不是正坐着一位可以回答这个问题的前辈吗!而且,这个问题,他早已给了我回答。我之前还曾经温习过一次,不料,一年的时光已然令我将这个教诲渐渐淡忘。听此一提及,那句话又浮现在我脑中。

“正因为青春只有一次,所以……不要后悔。”

当我再次睁开眼时,在场的其余五人,都露出了会心的微笑。

这,或许就是我生来所见的,最广阔,最美好的世界。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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