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的岁末,我的父母醉心于研究事业,已然泡在大学中没有返回,今年依然如此。这一天晚上,我依然得自己准备除岁的荞麦面。当然,由于去年放多了盐,那碗面的味道让我铭心刻骨,以至于今年的这一碗,我对盐的用量谨慎到了以至于想用天平称量的地步。

当然,我所在的位置并不是我的家中,这一碗荞麦面的食客自然也不是我。这里是明石同学的家——志贺神社。如果现在依然是我的家中,我顶多是比照去年的用量,进行大幅度的削减。毕竟无论咸淡,都是自己消受。但事实上,我却在为正殿里的参拜客人们制作着除岁荞麦面。要是在这个关节上出了差错,不但志贺神社在面子上过不去,我也不好意思去面对明石同学了。

在除岁的这一天,可以想象志贺神社的参拜者人数之多,其中不乏与神社方面有着深厚交情的人们。对于这些贵客,明石宫司便会将他们邀请进正殿,奉上一碗荞麦面,并邀请他们参加送神舞的观礼。依然是由于人手原因,在这个时节,我和奈惠被拜托在神社帮忙。

明石同学在组织着送神舞的舞者和伴奏的神乐乐师,奈惠则在事务室那边。于是,我主要的沟通者便成为了明石宫司。他站在正殿门口,迎接着陆续进来的客人。由于这些客人口味各异,他旁边的联络人不时来到我所在的厨房,对我叮嘱着这样或那样的口味偏好:

“戴着藏青色绒帽、白须的大村老先生不喜欢酱油。而且,给他的面的量也请减少一些。”

于是,我在厨房的白板上记道:减量无酱油,予白须老者大村,旁有藏青色绒帽。毕竟,进了正殿坐定之后,出于礼貌,帽子是要摘下来的。

“穿白毛领,红底粉梅花和服的长乡女士,口味偏辣,她的一份要多放些酱油和辣椒。”

于是,我又记道:减汤多辣油,予红粉梅和服女士长乡,另附面纸。辣味的东西汤水过多,容易冲淡味道,另外,吃辣者出汗必多,很可能需要额外的面纸。

做好若干份荞麦面之后,我便将之用托盘端进正殿,按照之前记下的线索,找到相应的客人并送上。这时,我看见明石宫司正在门口迎接着一位中年人。

这位中年人穿着厚重的灰黑色风衣,手里提着的东西应该是充当贺仪的清酒和鱼。明石宫司招呼他坐下之后,他便开始与旁坐的人攀谈。看上去,他应该人脉很广。不过旁边的人似乎并不愿意过度地接近他。

荞麦面的制作任务还很繁重。我也无暇继续观察这个人,匆匆分发完现有的面后,我拿着空托盘又返回了厨房。正在制作下一批时,联络人又出现在了门口。

“穿灰黑色风衣的友助,对了,就是你刚才送过来时宫司搭话的那个。他也有个特殊口味,宫司叫我叮嘱你来着……诶,等等,是什么呢?”

这位联络人似乎也没太记着那位中年人的口味。不过,这也不要紧。

“清川先生,不如再去问一问宫司,或者打个电话怎样?”

“啊,是啊,等我一会儿。”这位姓清川的联络人转身打算走出厨房。可是,他的脚步刚踏出门框,又缩了回来。他的脸上写满了沮丧。“宫司一直就对我这种容易忘事的性格有些不放心,现在要是再问宫司,我就得挨骂了。”

就算明石宫司因此说教你两句,错也是出在你身上啊。我看着一脸畏缩的清川,心中如是想道。不过,神色和语言上,我却并不能露出这般神色。因此,我的回答是:“就算不记得详细,清川先生有没有大致的线索呢?”

当然,这只是一句场面话。清川记不记得其他东西并不要紧,现在的关键是要制作荞麦面,这是不能耽搁的。清川也必须赶快回到明石宫司那边,否则,他在这里耽误的时间过长,明石宫司同样会怀疑和说教。于是,我打发清川回到明石宫司那边继续联络(当然,他也不敢向明石宫司提起这个问题,我也不指望他提供额外的线索),然后,我在调制荞麦面的同时,揣度起这个问题来。

我首先注意到的是两个彼此有些冲突的细节:这个中年人在落座后,便开始与旁边的人攀谈。从这一方面来看,他的人脉很广,认识的人不少。这一点的旁证,是清川对他的称呼。清川在之前的几次联络中,使用的是“大村老先生”、“长乡女士”这样保持矜持与尊重的叫法,而对于这个中年人,他的称呼是“友助”,典型的男性名。看上去,他们两人的关系比较亲密,以至于互相之间的习惯称呼是直呼其名,便如我与奈惠一般。

然而,与这一点相矛盾的便是其他人似乎对这位中年人敬而远之的态度。照理说,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总是相互的,极少出现单方面亲密,另一方却厌恶的情形(就算这位中年人身上存在着一些个例,但他攀谈的对象人人如此,便也不能用这种特例来解释了)。同时,他和清川的关系也值得怀疑。倘若,他们的交情亲密到可以直呼其名的程度,清川就算健忘,事情的主次之分料来也与常人相同,他不至于记得普通客人的口味而忘记与自己深有交情之人的癖好。

当然,这里存在这样一种解释:明石宫司知道清川与这个中年人交情颇深,因此,他在其他人到来时,详加叮嘱清川这些人的口味,而在中年人到来时,他默认清川记得住,而没有再行强调。不过,这个假说需要明石宫司同样与这个中年人比较熟稔,才能成立。再看中年人带来的礼物,只是一般的鱼和清酒,看来二人之间的交情并没有什么特殊性。

因此,这个矛盾的假设便成立了。而解除矛盾的关键,在于破解一方证据的可信度。从这个人单方面地找他人攀谈,而他人则尽可能与其保持一定距离的表象上来看,这个人与他人的关系并不亲密。而由这一推测来破解清川的称呼的话,就应该这么解释——友助是这个中年人的姓,而不是名。清川这样称呼,是比起一般客人,更为不敬的称呼。

这样一来,解释便可以完全归结到一方。连清川也并未对友助表示出平常的尊敬,可见友助其人,有着某些令人不快的因素。然而,他认识的人又很多,这便产生了第二个矛盾点。为何与他相识的人明显地多出一般水平,但又普遍性地不见容于他人呢?

因为他人从自我观念出发,是不愿意与友助过多接触的,从友助主动接触时他们的虚与委蛇便能看出。因此,友助认识这些人的原因,便是他的职业,使他与这样或那样的人有所接触。明石宫司所请来的客人,来自霞浦市的各个地区,来自各行各业。然而,友助认识其中大部分的人,可见友助所从事的职业,他所承担的业务范围遍布整个霞浦市,并且,各个行业的人都需要与友助所从事的工作有所接触。

由此,我得出一个判断,友助的职业是一个流动性强,或是传播性强的岗位。前者,比如走街串巷的快递服务员、调查员,后者,比如电视台的播音员、广告演员等等。唯有这样,友助的知人才能遍布在城市的各个角落和各个领域。然而,快递员和调查员等等,他人不会记住友助;而播音员、演员等等,友助又不会认识这些人群。这两种思路在融合之后,我得出了一个结论——友助是一位提供急开锁服务的技师。这种行业的准入非常严格,以至于人员异常稀少。而需求量又因为人口基数大,而每天都是有着相当数量的。这些需求分布在霞浦的各地和各行各业,于是,友助因此认识了不少客户。

然而,客户却也因此认识了友助。毕竟,现在的人心,总是对他人有些防范的。出于迫切的需要,请来友助提供急开锁服务,但在事后,总是不免多了一些忧虑,担心友助会在自宅无人时再度到访,顺手牵羊。当下,友助与不少人在这里相会,他们心里的戒备尚未被完全消除吧。

如此看来,友助被人避忌的原因仅仅是被人戒备吗?恐怕并不尽然。众人性格各异,单纯是自发地戒备友助的话,恐怕并不能达成如此一致,排斥友助的默契。那么,友助还有着某项表现出来的,被人排斥的习惯。由于他进来时,面貌和衣装并没有问题,那么,问题便只能出在他的言行上。结合职业的关系,以及他落座后四处找人搭话的表现,不难推想,他喜欢将客户找他进行急开锁服务的经历四散传播,不顾顾客的保密性。而急开锁总是让人与严格的保密性联想到一块,或许正是因此,他的顾客虽然多,但并不为他人所接受。

推理出这些情报后,就应该考虑友助的特殊口味了。从急开锁这个行业入手,我似乎可以做出以下的几点判断。

其一,友助的急开锁业务是不定时,不定点,不定量的。因此,友助很大程度上没有规律的进食时间,甚至没有固定的进食地点。开锁任务,在早上、中午、晚上都有可能发生,由于不可知的任务安排,友助也不会在工作过程中拿出大段时间来进食正规的三餐。由此,他每一餐的饭量并不大。对于一个中年人来说,应该算是年富力强的年龄段。在这个年龄习惯了少量多次的饮食规律后,他对这份荞麦面的态度,应该也像自己工作之余缓解饥饿一般,而非其他客人“权为除岁象征”的态度。因此,他的这一份,用量应该稍微加大一些。

其二,友助在工作之余,可能会进食家庭携带的饭菜,也可能在便利店购买散装食物充饥。然而,即便是友助的家庭,在友助这个年纪,也该有了子女。家庭中,为了照顾子女,肯定是不会迁就友助的返家时间进食的。也就是说,友助只能从家中带出非即时制作的剩饭剩菜。加上沿路的奔波,很可能在友助进食时,饭菜已经凉了。而便利店售卖的散装食品,自然也是常温或低温保存的。所以,这里可以得出第二条线索,友助的日常饮食大多以冷食为主,为他准备的荞麦面可能需要用冷水降温。

其三,假设友助有着某种口味的热切嗜好,那么,他在进食商店中的散装食品时,必然会使用这种口味的调味品。家庭的饭菜可以针对他的口味特别制作,商店中的食品便只能是大众最为接受的鲜而淡的口味。友助的不定时工作,使他不可能每次都能赶上时间,带出家里的饭菜。所以,他需要口味癖好时,就必须搭配调味品进食商店食品。他携带的调味品中,醋、酱油、料酒等液态品装在瓶里,味精、盐、糖等粉状物则装在塑料包或纸包里。这两种包装,家庭用的大瓶不适宜次次外出携带,而超市里也不会贩售这种仅供几餐分量的小包装调味品。

于是,这个假设最终将口味指向了一种可能——酱状调味品。比如黄油、果酱等等。这些调味品在超市里,有着几克一包,用小塑料盒包装,用于快餐店等场所的规格。而这种规格,又可以让友助在闲暇进餐时,用购买的餐点中的餐具配套进食。超市里出售的酱状调味品,除了番茄酱,剩下都或多或少带有甜味。若是友助在事实上喜欢配合番茄酱进餐的话,他便不会选择清酒作为年礼。毕竟,清酒的口味和番茄酱相冲,平日里喜欢进食番茄酱的人,碰清酒的可能性小之又小。

这一假设成立的话,那便是这样一个结论:友助若有癖好的口味,那么,应该便是甜味了。他又喜欢吃冷食,那么,冷食和甜味结合,会让人想到什么呢?

果糖在温度较低的环境下甜度增加,这是冰镇水果之所以风味上乘的原因所在。恐怕,友助的癖好,便是用低温的食物,配合低温下更甜的水果酱进食吧。

于是,我在白板上记下了我经过一番胡思乱想后的结论:加量冷却,予灰黑风衣中年友助,另附甜果酱少许。

“诶,嘉茂小姐已经问过宫司了?”清川再次来到的时候,看到白板上的字,他如此问道。

“没有啊,清川先生问过了吗?”

“我私底下问了问友助自己,他说,多加点量,配一点甜东西,能凉一些就更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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