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的下午,我打算在市内漫步,欣赏一些近处的名胜。虽说京都景点繁多,但土产店林立的街道,以及平安风味的灯笼装饰等等,也未尝不是一幅风景画。说到土产,也有必要给学校里其他年级关系亲密的友人买一些呢。

于是,我走进了这条遍是诸般工艺品商铺的小巷。近藤前辈不苟言笑,或许应该买一份绘卷;一年级的由良崎纪子喜爱收藏,可以带一套京都风景的明信片;汤谷祐里性格随和乐天,稻荷神社的小狐狸倒是很适合她吧。

思索间,我的眼前出现了一群为数不少的游人。他们正排着队伍,而队首则延伸到了一家店里,店门的招牌写的是“立杭烧·岩丸”。

丹波的立杭烧是六大古窑之一,名气自然不小。这家店铺如此有人气,看来这必然是一家手艺正宗的店铺了。如此想来也不为怪。不过,我注意到,不少队伍中的人手上已经携带着一两件陶瓷,这便有些费解了。既然已经到手了陶瓷,那么在这家立杭烧店铺前排队,又是在等待什么呢?

我向旁边的店铺打听过后,得到了这么一个答案:这家店铺的主人岩丸老人,不仅制作、售卖立杭烧,还提供陶瓷的鉴定。他的名声在京都周边都是非常有名的,眼光也是异常精准。贴上他认证过后的作品,价格便可以提上相当的台阶。而经由他手制造,而刻在成品上的标志,更是代表着这个作品价格的不菲。

“然而,这并不是岩丸老人之所以令人印象深刻的全部原因。他还有一个另外的规矩。”向我透露情报的店主对我说道。“时不时就能印证的。比如……”

“哗啦!”从立杭烧店中传来一声陶瓷碎裂的那种标志性声音。

“这就是岩丸老人最出名的规矩。”我面前的店主道。“一旦认定出是赝品,他便会就地毁掉,完全无视对方的请求。不过,他这个规矩既然广为人知,并且店门口也立着告示,即便如此还拿着其他陶瓷请求鉴定的人,应该也都做好了这个心理准备吧。”

“这个规矩还真是出乎意料呢。”我心下想着。不过,立杭烧倒是可以作为一份土产带回去。比如说有些怕生的柳河直子就比较适合以此作为礼物。于是,我也排进了队伍里,打算选购一样称心的陶瓷。

随着队伍的前进,人流也分成了两拨:一拨在柜台间挑选着岩丸老人的作品,这些东西印着岩丸的标记,确确凿凿,因此也明码标价,顾客挑选后直接在柜台边的帮工处结账即可。另一拨则排向了另一个方向的作坊,一位身着工作服的老人正坐在那里,料来便是岩丸老人了。他一边做着陶瓷,一边帮人鉴定着瓷器。

岩丸老人的神色透着倔强与傲气,看来他确实以他的眼光和资历为豪。他的右手边摆着两个小盒,一个盒子里是用以表示通过其认证的真正作品,另一个则装着小锤,看来是用以砸碎赝品的。事实也是如此,岩丸老人每接待一个求鉴定者,都是拿着瓷器盯上两眼,或是进屋做进一步鉴定。毕竟作品的真假有别,仿冒的功夫有高低。但无论如何,他得出结论以后,都会无言地拿出贴纸贴上,或是不顾客人哀求,无言地拿起小锤砸碎。

我一边挑选着合适的作品,一边用余光观察着岩丸老人那边的动静。毕竟,那边才更有吸引力。

正好,又有一位顾客将手中的陶瓷送到了岩丸老人的工作台边。岩丸老人正在转台上修整着一块陶土的外形,见到新的求鉴定品,便起身进了里屋。他的手上沾着陶土,这一程应该是洗去这些陶土,恐怕污染了陶瓷吧。

走出里屋的岩丸老人拿起那件陶瓷看了起来。不过,此次不知为何,岩丸老人迟迟没有动作,只是里外翻看着这件物品。隔了一阵,他发觉现场鉴定可能依然无法得出结果,便站起身来,拿上客人的陶瓷,第二次走向了里屋。

由于前几个人的陶瓷都被岩丸老人砸碎,鉴定的队伍中不免有些提心吊胆。而见到老人似乎被这件瓷器难倒时,他们都有些欣慰。毕竟,一种角度上,这件作品拖延了比以往更多的时间,他们自己的藏品距离被送上生死未卜的鉴定台的时间便又延后了不少;另一种角度上,他们更希望看到这位怪癖的鉴定师能够被难住而自砸招牌,这样,他们在鉴定的同时可以有更多的胜算保全自己的陶瓷。

鉴定队伍中幸灾乐祸的对话越来越多。而屋内的岩丸老人似乎也遇到了在当面第一次鉴定时遇到的疑难,并未很快做出结论。这一点更为助长了里屋外围的议论声。渐渐地,有人将话题引到了那块“疑难陶瓷”的所有者身上,开始请他讲述这件陶瓷的来历。

这位所有人神采飞扬地说起了一段历史。似乎,他们家原本是上流武士,因为主庶分家的缘故渐渐疏远了。倒是这个瓷碗,代代相传,到了现在已经有了近二百年的历史。

“既然家里一代代传了下来,定然是真的了,那么今天要鉴定什么呢?”人群里有人在问这位求鉴定者。

“家里有一个说法,说是这个瓷碗里有着远超其价值的秘密。但我们家里人并没有人懂这一行,一代代也找了不少人鉴定,但都没看出什么门道。”那个人摇了摇头。“今天来找岩丸先生,虽然知道他的规矩,但这瓷碗是真品的信心我也是有的,所以我倒也不担心有砸碎的可能。”

这时候,岩丸老人正带着手套,捧着那个瓷碗走出来。旁人见到这一情形,也立刻停止了议论,眼光全部集中到了老人身上。老人将那个瓷碗放在了工作台上,然后,他的目光射向了去伪存真的工具——证明为真的贴纸和证明为假的小锤,它们都摆在一块。

然而,岩丸老人的手却并没有跟着目光即刻采取行动,而是听着这位持有人继续长篇弘论地讲述这个瓷碗的家世。终于,他发觉了旁人的目光并没有集中在他,而是集中在了岩丸老人的身上。他不得不停止发言,向岩丸老人道:“岩丸先生,结果如何?”

岩丸老人默默将手伸向了那个位置——他取下了贴纸,贴在了碗底。冷冷地道:“下一位。”

故事似乎不应该到此结束。我拿着心仪的立杭烧,来到柜台前付款时,我若有若无地对那位帮工模样的人说道:

“其实岩丸先生是打算砸碎那个瓷碗的吧?”

“没想到您也是内行呢。您也看出来了吗?”

“啊,抱歉,我并不懂鉴定。只是从岩丸先生的一系列举动中猜测的。”

“那也很厉害呢。”正好,并没有人等待结账,我便和他聊了几句。帮工并非是他唯一的身份,他还是岩丸老人的侄子,这家店预定的传人。岩丸老人在鉴定时采用的那些手段,叩击、摩擦等等,同在柜台内的他也能知道结果。他是凭借父亲传授的经验,断定那些声响和现象并非是一个两百年的瓷碗应有的反应。

“贺茂同学是怎么确定叔叔打算砸掉那个瓷碗的呢?”京都人听到我的姓氏时,往往便会反应为贺茂吧。不过仅仅一面之缘,倒也不须去纠正了。

“岩丸先生在接触那个瓷碗之前,双手在工作台上修整一个瓷器的形状。那时他的手上应该沾着不少陶土吧。在顾客把碗递过去后,他刻意去洗了手,然后赤手拿着碗,开始端详了起来。岩丸先生刻意洗手,说明他有着规矩对待顾客求鉴定品的意识,而他在有此意识时不戴手套,则说明这个碗并没有贵重到需要戴手套才能鉴赏的程度。

“岩丸先生第二次从里屋出来时,他的手却戴上了手套。这说明,要么是岩丸先生在详细鉴定后,认为这个瓷碗的价值远超出他第一次预估的价格,从而有了戴手套的必要。不过这种可能基本可以排除,因为我虽然是外行,但也知道,两百年时光并不至于损坏陶瓷表面的釉质。而且,倘若两百年的瓷器便能升值到需要戴手套鉴赏的价值的话,其必然附带了极为罕见的艺术加工。这一点,身为内行的岩丸先生应该在第一次鉴赏时便能发觉。

“所以,岩丸先生戴上手套,应该是第二种可能——他打算砸碎那个碗,戴手套是避免被碎瓷片割伤手。”

“贺茂同学真是非常敏锐呢。”岩丸老人的侄儿道。“不过,叔叔为何本来想打碎那个碗,后来却贴上了认证贴纸呢?”

“接下来只是我个人的揣测。刚才那位顾客提到,代代相传的瓷碗中藏着一个秘密,而这个秘密很可能必须打碎瓷碗才能发现。

“岩丸先生对瓷器深有研究,方才通过那些鉴定手段,应该已经发现,这个瓷碗的材质并非单纯是二百年的瓷土。或许,这便是刚开始鉴定时,岩丸先生举棋不定,迟迟不能定出真假的原因。而他进入里屋进行更精细的检查后,恐怕便发现了这个秘密的所在。

“一个瓷碗,碗壁必须在工作台上不断调试弧度,不断垒高瓷土才能成型,在那里嵌进什么东西想来不太可能。或许,这个秘密被嵌在那个瓷碗的碗底。大瓷碗的某些款式,碗底做得很高,而利用这个款式撑高碗底,再封进某些东西后,做成低碗底,这样或许能伪装成功吧。

“虽然那个顾客一代代将这个碗和碗中藏有秘密的故事传了下来,可是,一代代都将这个碗当作传家宝,将其看得贵重,不知探寻其中的秘密。岩丸先生本来打算砸碎这个碗,向他展示秘密的所在,但在即将取下锤子的时候,察觉到这位顾客真正在意的却是这个碗的价值,而非关心秘密的所在。于是,他并没有砸碎它,而是将之贴上了贴纸。”

“分析得很有道理呢。如果贺茂同学是我们这一行的,接下来会做什么呢?”

“如果我知道这个底细,自然会考虑派人收购,就算因为岩丸先生的贴纸抬了价格,如果能把那个秘密发掘出来的话,多付出的成本恐怕也不值一提吧。”

我提着选购的商品走出了这家立杭烧的店铺。试想,那位顾客的心情恐怕是得意洋洋吧。然而,仅有少数真正明白的人,会为这位顾客而惋惜,因为他没有看到这个瓷碗真正的价值。以这种方式流传的话,恐怕再过数代人,这家人也无法发现瓷碗里的秘密。唯有寄希望于他们家中的顽童,偶有机会将这个瓷碗打碎,那时方能无意中露出瓷碗真正的秘密。

不过,碗流传得愈久,其价值则会逐渐升高。如果这个瓷碗只有十年,岩丸老人恐怕直接就会打碎它吧。但是,面对真正的二百年古瓷,岩丸老人便犹豫了。若是这个瓷碗有一千年,那么,就算碗里的秘密再值钱,恐怕也没有人愿意打破它了。岩丸老人估计也会毫不迟疑地贴上认证的标识。藏匿秘密的物品在不断升值,而这个秘密必然在不断贬值,过了平衡点之后,再有顽童发现了天意,恐怕也只能换来家长的一顿臭骂吧。

藤原公任写过一首和歌:瀧の音は,絕えて久しく,成ぬれど,名こそ流れて,猶聞えけれ。我品味着这首感叹徒留名声在世,却干涸已久的瀑布的和歌,踏上了返回旅馆的路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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