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在我们推进着霞浦的日常时,某一天的夜里,秋雨造访了霞浦地区。第二天,负责轮值打扫校园的人们不禁要哀叹上天给他们额外施加了工作难度吧。满地的落叶沾上了雨水,变得更难打扫。虽说猿丸大夫有一首“奥山に,紅葉に踏み分け”的和歌,叙述着踏叶而行的雅趣,但霞浦高中并非深山里,还是要注重清爽整洁的形象的。

我正坐在学生会室里,望着后山方向的窗户呆呆出神。雨滴频繁地打在那一面的窗户上,使我散逸的思绪更加散乱。这个时候,或许应该让人带一起事件给我,好让我把注意力和思维都做个收束。

“渊子,在吗?”推门进来的是奈惠。

果不其然,她一向是为我制造事件的存在。这一次,她凑近我的耳边,悄悄地说道:“武藤前辈惹上麻烦了。”

武藤正一前辈在学生会担任会计一职,也是位肩负着重担的人。我向奈惠反问道:“出什么事了?”

“美术社对武藤前辈负责核发的颜料不满意,把武藤前辈堵在了美术室正吵着呢。”

由于美术室平日里也要进行教学活动,所以,包括画纸、颜料、画笔等器材,都是由校方统一购入并调拨使用的。而美术社平日里在美术社使用的,则是使用校方购买的额外部分,由武藤前辈负责从库存中调拨给美术社使用。并且,这些额外部分是算进了美术社的社团经费的。

每次负责核发时,武藤前辈都是在扣除了美术社相应的预算后,去备品仓库取出相应的份额送到美术社的。据奈惠所说,美术社发现这次使用的颜料像是混进了水的劣质品,于是,便堵住了还在美术社的武藤前辈,要求他更换。不过武藤前辈则坚持,这些颜料在送来的过程中都是密封好的,自己也小心翼翼地护送过来,绝不可能沾上雨水。

我和奈惠来到美术社,看见了正被美术社员们围住的武藤前辈。武藤前辈背上和后脑的头发还都滴着雨水,可见颜料送来并没有多久。两方到目前为止,依然在坚持自己的主张。

“你们看看画纸上的笔迹!”美术社社长道。他拿出一张画纸,画纸上有两道随手画上去的颜色,一道颜色厚重均匀,一道则浓淡不均,有着明显的泡水痕迹。这位会长说,颜色均匀的那一道,便是现在使用,即将见底的颜料,而浓淡不均的那道,便是武藤前辈新拿来的那些颜料。

“这颜料是渗了水进去的,明眼人一看就明白。这样品质的颜料怎么能拿来绘画呢?”

“但是,按照武藤前辈的说法,颜料从仓库领出来,一直到送到你们这里时,都是密封的,启封的人是你们。这样一来,就算武藤前辈要掺水进去,也无从下手啊。”

“现在不是下着雨吗?我们也不是说武藤同学掺水,我们认为,是在储存,或是运送过程中,被雨水侵进了颜料盒,水分渗了进去而导致这个结果。我们也不是把责任都怪在武藤同学身上,只是要求他去仓库另行更换颜料,这个要求总不过分吧?”

“更换是要有明确证据的。”武藤前辈道。“你们一会儿说颜料是我在运送过程中渗进了水,一会儿又说颜料被雨水浸湿,可见你们自己的意见都没统一。除非你们能拿出足够令人信服的证据,那时再一起到仓库更换不迟。”

“这一罐湿透的颜料还不够当证据吗?”美术社长将一盒颜料放在了我们眼前,然后让我们用牙签试探颜料盒中的浓淡之分。新颜料打开时,一般都是均匀的胶质,可这一盒颜料的上方,隐隐浮着一层稀薄的液体,而下方则比较坚硬,的确如美术社长所言,并不算得合格的优质颜料。

“这一盒如果用在绘画上,的确会使画质下降呢。”我对美术社长说道。“但是,美术社的意见,到底是认为武藤前辈在运送时,颜料被雨水渗了进去呢,还是说在仓库里存放的时候,潮气就已经渗了进去呢?”

“这两个是哪一种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们不能拿这样的颜料绘画,对不对?”美术社长道。“不管哪一个,都可以很充分地要求武藤前辈去更换,不是吗?”

“虽然对美术社不重要,但对武藤前辈来说却是很重要的。如果错在仓库,武藤前辈就不必为此承担责任,如果是武藤前辈的责任,他还得赔偿仓库方面的损失。我们这些学生会的人都不懂颜料的性质,所以,你们必须要给出明确的理由,我们才能以此为证据,进行责任的认定。”

“但是,我们也只能从颜料盒中进了水判断到如此地步,至于判断出是什么时候进的水,我也没有这个本事。请让我和社员们交流一下,看看有没有能做出这个鉴定的人来。”说完这些,美术社长召集了在一旁的社员们,前往美术室的一角低声商议起来。我们三人则坐在了美术社的另一角。

“渊子,你能看出来颜料是什么时候渗了水吗?”

“看不出。我也不懂绘画,要是判断墨水含水的多少,我倒是还懂一点。”

“那会长分明就是在咄咄逼人嘛。”奈惠道。“摆明了就是知道我们不懂绘画,然后就随意地向我们提出要求吧。”

“话也不能这么说吧。看着自己社团花费社费的颜料变成了影响画质的劣质品,任谁也不会高兴的吧。那盒颜料,甚至武藤前辈送来的那一批都浸了水,画质必然要受影响,这是你我这些不懂画的人也都知道的事情。”

在说这句话的同时,我在奈惠的手心中画了一个指向门外的箭头。这是我和奈惠的一个暗语,意思就是:有些话在当事人在场的场合不方便讲,还是找一个回避的地方再告诉你吧。

“武藤前辈,我们先回一趟学生会室,之后再来协助你解决这次事件。”

武藤前辈在和我相处了一年多之后,也逐渐明白了我的风格,他似乎也读出了,我对这件事有些额外的看法。于是,他点了点头,继续留在美术室里和美术社的成员周旋起来。

“渊子,我们是要到哪里去?”

“自然是仓库。”

“是去检验那边颜料的储存状况吗?”

“只是去做个证明。那里渗不渗水和这次事件一点关系都没有。”

“为什么一点关系都没有?”

“你还没看出来吗?颜料在运输过程中根本没出什么事。”

“为什么这么说呢?”

“你进学生会室之前,我在那里出神。我注意到雨点频繁地打在后山方向的窗户上。后山在社团楼的北边,也就是说,这时吹的是北风。仓库在教学楼与社团楼之间的西侧,从那里拿了颜料送到社团楼的美术室,路线应该是东北朝向的。

“那么,武藤前辈就是迎风而走。这样一来,就算他将伞往前撑,也很难保证颜料的周全。我在看到武藤前辈身上的水渍时,便知道了,他对颜料的输送可谓尽心尽责。他的前面没什么水渍,而全部集中在背后。迎风而走的人,水渍为何反而是前胸少而后背多呢?答案自然就是:武藤前辈用身体护住颜料不让雨水浸湿,用背退行走的方式将颜料送进社团楼。

“要是这样尽心尽责的运送方式,都让颜料渗进那么多水的话,那可真是无法想象了。”

“原来如此,武藤前辈在当时为什么不说呢?”

“他一个人势单力薄,而且,我们和他又都是学生会一派的。再怎么和美术社社长解释,也会被认为是一面之词吧。”

“那么,我们去仓库证明什么呢?”

“既然现在证明了‘武藤前辈的环节不可能出差错’,接下来的证明,自然就是‘仓储的环节也不可能出差错’了。”

“要怎么证明呢?”

“如果是你奈惠的话,要怎么证明呢?”

“找几盒颜料打开,证明里面的颜料并没有受潮不就行了吗?”

“假设恰巧你挑的几盒是没受潮的颜料呢?”我质疑道。“假设我是美术社长,我就会这么说:‘仓库平日都是由校方的工作人员看管,他们知道事由后,为了逃避责任,拣出了未受潮的颜料给我们过目。学生无权翻动仓库的物资,仅凭仓库方一己送给我们过目的颜料,我们无法排除仓库的责任。’”

“我觉得那个美术社长远没有你渊子这么巧舌如簧。”

“老实说,这种办法,就算把仓库里全部的颜料都检查一遍,仍然洗脱不掉仓库的嫌疑。美术社长还可以说:‘仓库只有那么几盒受潮颜料,全都给了我们。我们只有仓库一个颜料来源,受潮的事实摆在这里。’这样,依然洗脱不掉仓库的嫌疑。”

“那要怎么办呢?”

“你说,按照我们现在前进的方向,我们是在去哪里呢?”

“你不是说去仓库吗?”

“那是说给屋子里的人听的,那时,我们的对话屋里人还依稀听得见。”

“于是,我们的真正目的地是?”

“化学社。”

“渊子你又要用什么莫名其妙的药剂了吗?”

“只是确认一件事情罢了。”

从化学社出来,一路返回美术社中,我们发现武藤前辈和美术社双方依然僵持着。我在美术社长的耳边悄声说了一句话之后,他紧张的态度立刻松了下来。之后,奈惠则和武藤前辈共同说明了他背身送来颜料的辛苦,美术社长立刻也换了一副温和的神情,不住地向武藤前辈表达着自己的歉意和感谢。

“嘉茂同学在美术社长那边说了句什么话呢?”

“‘由于误操作导致的损失不大的话,可以申报正常损耗。’就这样。”

“这句话的意思是?”

“就是告诉他,他的真实意图已经被渊子窥破了,同时给他一个台阶下。”一旁的奈惠替我回答了这个问题。

我们去化学社,印证了我的一个模糊的记忆:水粉颜料中含有小麦粉。这个事实成立的话,仓库受潮的可能性自然也就排除了。如果颜料因为长期存放在仓库里受潮的话,里面的小麦粉便会发霉,在打开颜料盒的时候,便会闻到霉味。这种味道无论是注入洗衣粉或是冷水、热水,都没法去除。而刚才那盒进水的颜料并没有霉味,就说明,仓库的储存也没有问题。

既然问题既不来自仓储环节,又不来自运输环节,那便只有出自使用环节一种可能了。长久的存放,水粉颜料会有些失水变干,不容易化开,这也是常识。所以,使用者便往颜料盒里加了水,打算恢复颜料的浓稠。不料,或许是因为什么意外,过多的水进入了颜料盒,导致那一盒完全没法使用。这时,护短的美术社长想到了还在美术社的武藤前辈,便打算诈他一场,意图蒙混过关。

当然,我这番话说出口之后,美术社长也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假设继续纠缠下去,真相已经被掌握,嘉茂渊子狡辩使诈的功夫全校知名,真要到学生会的场地做仲裁的话,恐怕自己讨不了好去,说不定还要被扣上包庇的帽子。于是,既然对方给了一个台阶,并且对美术社也并没有太大的损失,他便接受了这个方案。

“渊子当时为什么不说破呢?”

“说破了两边都不好看,不如给对方一个台阶下。”

“这可不像三年前的你啊。”

“三年前的我?我三年前做过什么类似的事情吗?”

“不是就事论事啊,是说处事风格。”

“风格?风格哪有什么变化,不是一如既往的神神叨叨吗?”

“以前,你可总是把对头往绝路上逼呢。”

奈惠这么一说,我猛然打了个激灵。我的记忆,不由得也回到了三年前,我在国中二三年级时的点点滴滴。突然,一件事跃入我的脑海,这件事的始末,的确印证了奈惠刚才的说法。我抬头向奈惠看去,她的脸上也是微微一笑。看来,我们的思路,走到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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