霞浦是个靠海的地区,出出入入难免都和车船有些联系。霞浦高中的学生们平日里骑着自行车,或是走路出入学校,但到了周末,便时常乘坐一些交通工具去稍远些的地方游玩或是处理事务。

现在,我便独自乘坐在列车上,出发点则是长野。至于事由,则是因为今天,乃是东国的各所知名高中进行所谓“联合研讨”的会议,而今年的举办地正轮到了长野。此次会议虽说在我们眼中,无非是走个形式,但在那些有头有脸的人物心中,这却是一次难得的机会。甚至,这个例会的名声也传到了海外。有一所远在相隔西海的国度的学校,也派了留学生与会旁听。

会后,这位留学生正好和我的返回路线有几站同行,因此,我们踏上了同一班列车。从交谈中发现,他对列车很有兴趣。尤其是身在异国,更是有如踏进了新世界一般。我和他交谈,本是出于自己对汉学的兴趣和仰慕,但我也并非是个健谈者,更不用说对话题的操控了。于是,转眼间,对话的主客地位便发生倒转,变成了我顺着他的话题进行思考和回答。

“这里的列车座位都是面对面的呢。”他环顾着列车的种种,感叹道。“我们国家的列车,座位要么是朝着一个方向,像飞机一般,要么是一节车厢内分成十余个两两相对的两排,再背靠背设置在一起。”

“列车给人的印象往往离不开‘挤’这个字呢。”我的脑海中想象着那个远方国度的车厢。“听说在更远的,天竺地方的列车,别说车厢内挤满了人,车顶车外都挂着相当多的人啊。”

“嗯,没错。我这里还有几张各地列车的相片呢。”他打开手机,翻到了图库,递给了我。图库里不仅有这些亚洲诸国的列车,甚至连欧洲大陆、俄国、美国的列车都有。眼花缭乱的我无话可接,在粗略记住这些车厢的大致样式后,将手机还给了那位留学生。

“嘉茂同学,是霞浦高中很有名气的人吧?”冷不丁地,留学生发出这么了这么一个难以确认或否认的问题。

“只是凭借一点小聪明解决了一些疑问,因此在朋友圈里可能比较受欢迎吧。”出于试探和保留,我选择了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

“那么,我也正好有一个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他把手机中的图片翻到一页,递给了我。

那正是一张他所在的国度的车厢内部照片。正如他所言,座位一排排都朝着一个方向,每个乘客都是独立的座位。这对于乘车环境来说,无疑是个不错的保证。不过,这些东西想必也是他早就浸淫其中了。那么,他的问题到底是什么呢?

“嘉茂同学,请看这里。”他将图片放大,指着其中的一块区域。

那是座位的号码,应该是标明该座位以便对号入座吧。这是一个二连坐席,靠着过道的座位编号是“7D”,而靠窗座位的编号则是“7F”。

“‘7E’这个编号哪里去了?”我将最显眼的疑问提了出来。

“是啊,我想问嘉茂同学的就是,我们的车厢,从A到F的座位都有,唯独少了编号E的座位,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我正待回答,列车的广播却提示,留学生该下车的那一站到了。他匆匆将联系方式写在笔记本的一张纸上撕给了我,一面下了车,一面向我挥手道:

“我期待着你的解答呢。”

为了核实这位留学生所说的情况,我在后来又找了几张照片进行比较。的确如这位留学生所言,所有的座位编号都略过了E。那么,究竟是什么原因,让这一国的铁路部门要将E略去呢?

我首先试想了这么一个可能,E会和什么东西相混淆,对乘车秩序造成影响。

E这个字母的读音,和这个国家现今对“一”的读音是非常接近的。如果一个小孩子向父母询问“我们到底坐哪个位置?”的时候,回答是“2E”的话,在固有的观念里,可能会让小孩子误以为是21号。由于这种列车的车厢一般是十七到十八排,那么,最有可能的误解就是“10E”和“十一”吧。

不过,这个可能很快被否定了。我刚才所设想的误解,在乘客人群中发生的概率实在是小之又小。毕竟,列车是凭票乘坐的工具,乘客肯定拥有理解票面信息的能力。而且,凭票乘车,得到车票必然在乘车之前,于是票面信息就应该会告诉乘客正确的解读方式,从而消除这种误解。

想到车票,我又想到了另一种可能:E会使车票上的某些元素变得容易伪造。

最便利的伪造自然是用票面信息F的票伪造E的票了。当EF票同时存在的时候,一个座位在中间,一个座位在窗口,对于一些有选择偏好的人来说,或许会稍加两笔进行改换。再者,打印车票的机器有时会有油墨不足的弊病,一旦没将E的最下方一横打印清楚的话,也容易造成和F座的混淆。

这个理由看上去可信,但仔细推敲一番,却也是不成立的。设想一番,那种列车的宽度,至多容纳的位置便是五个,如果真的出于避免E和F混淆而将E取消的话,直接用ABCDE编号不也是可以的吗?之所以跳过E而保留F的存在,必须有一个其他的理由。

第二天,我将这次会议上的笔记做了一番整理之后,向学生会的大家做了汇报。从第一反应来看,众人对此次会议并不很认同。

“要议定东国统一的考试标准?”奈惠道。

“从这些材料,揣摩头脑们的意思,恐怕还不止于此。”近藤前辈道。“第一步是将考试规范化,之后说不定还会推进到日常行为规范等等领域上。”

“的确,有一些自命不凡的所谓精英学校,他们的代表在发言时,就是一副倨傲的态度。”我回想起那些做作的家伙来,不由得依然心生厌恶。“我们必须遵照他们的规矩来,还应当算作他们的施舍一般。”

“他们推行这种笼统的做派,究竟居心何在呢?”奈惠问道。

“统一了考试标准之后,每年三个学期的考试,命题权就都集中在了那几所学校那里。各个学校的侧重不一,但是他们的题目,终归是最适合他们的学生做的。这样,成绩的差距就能突显出来,而这之后,成绩差距就是各种多米诺效应,将各种优质资源统统整合到了那些人手下。最后的结局,就是教育垄断和随之而来的经济利益了。”

“如意算盘打的可真好啊。”明石同学道。“无论什么游戏,玩游戏的人都想去做规则的制定者。这可真是颠扑不破的至理啊。”

“对了,嘉茂同学,我们学校的那些头头脑脑们,他们对这些问题是什么态度呢?”会计武藤正一前辈道。

“恐怕也是表面上慑于压力,实际上心里也打着自己的小算盘吧。”毕竟在霞浦市内,霞浦高中还算是说得上话的学校。这些力求规范化,模式化的大头脑们虽说野心勃勃,但天高皇帝远,要将触手伸进霞浦,恐怕也得过个十年八年。那时候,现在的校长也早该捞得盆满钵满然后光荣退隐了。那么,又何必要立刻趋炎附势地做从龙之臣呢?

“那要这么说,我们其实也不用管这些啊。”书记志摩圣也道。“我们最多只在霞浦读三年书,比校长离任的时间还短,那我们又何必操这份心呢?”

“明石同学,假设班里所有的同学,都变成了鹰司贵以同学的作风,你的心情会如何呢?”

“难以想象的糟糕吧。”

“那么,明石同学会不会试着接近那种作风,以谋求和周边的人有一种共同的语言呢?”

“绝不可能。”

“举世皆浊唯我独清的屈大夫被逼投江,可见独善其身是多么的艰难。”

一个人被孤立时,便会产生从众的冲动。一旦“众”形成,雪球越滚越大,渐成沛然无可抵御之势。那时,便不由得人们选择从或是不从了。现在的这些意图制造教育垄断的学校,便是在利用先机优势,意图堆起足以滚动起来的雪球吧。

“看看这里,也有几个学校立刻就表达了附庸的意思呢。”近藤前辈指着会议纪要里的几句话道。“这些在精英学校不远处的几所学校,现在已经渐渐被逼到绝路了。估计那边给了些什么甜头,然后便成了他们的鹰犬和拥趸了。”

人也是十人十色的呢。比如明石同学这般,有志向坚持正确的道理,但在强势面前却未免会从众的人;也有那些心中各自打着小算盘的人一般,永远带着面具和他人对话,心中盘算的总是自己的利益最大化;也有得到甜头便卖乖的那些人,只知讨好强权,趋炎附势,将自己的命运献给了他人的好恶;至于我是哪一种人,自然便是满腹阴谋诡计的人了。

这个思考,不禁使我猛然联系到了那位留学生问及我的,那个“车座为什么没有E的问题。”之前我也曾推断到,之所以保留F而省去E,定然是F有什么必须存在的理由。现在看来,这便是一个强权,一个让新兴的相似者都必须遵循的强权。

这个强权就是飞机座位的安排。飞机的每一排有六个座位,从A到F都有。然而,这种飞机的字母编号习惯久而久之,成了人们辨认座位的依据。A是左手靠窗,F是右手靠窗,C是右手靠过道,D是左手靠过道。这四个字母成了判定座位的依据,于是,在之后使用一排五座,或是四座的场合,首先保留的都是这四个字母,而不是按照顺序,进行ABCD的编排。

当某种习惯成为了定例,它便有了强权,使得后来者必须遵守这个规则。QWERTY键盘便是如此,本来反而是为了降低打字速度,但久而久之,成了人们最熟悉的键盘分布方法之后,即便后人想要设计提高打字速度的新布局方案,也终究不能在大范围分布开来。世界各地的语言也是各地习惯久而久之形成的定例,英语则是在世界范围内的交流上占得了先机。在这种双重的强权之下,要推行世界语,自然也是难上加难了。

然而,这些强权显得规范,标准,使得后来者有钦慕和向往的冲动,便如我对汉学的态度一般。但那些教育垄断的野心家们,却凭着资本和暴力推行着符合他们利益的强权,这些又将带给人什么印象呢?或许,这已然与即将在一年多之后毕业的我无关了,但是,却有一种莫名的感伤,从我的心中悄然涌起。

“渊子,我可不想以后每天身边走着的都是那鹰司贵以一般的人。”在结束了学生会里的看似无意义的讨论后,奈惠悄悄对我说道。

“没关系,这种一厢情愿的想法现在看起来威风八面,可是等到落实的时候,应该是推行不起来的。”

“渊子你能确定吗?”

“当然能。且不说东国这么做了之后,西国方面不会坐视不理。就连这些头头脑脑彼此之间,似乎也还是一碗水端不平的状态呢。”

强权的推行要求推行者方面的极度统一,方能获得高效的执行力。然而,由几个教育集团组成的松散联合,表面上有着大的利益共同点,实际上,暗地里对于蛋糕如何分配的问题,似乎依然没能谈拢。各自打着小算盘的校长们,出于自己利益的保障,也形成了一股阻碍大势力统一意见的暗流。要打破这种暗流涌动的海况,非得坚船利炮不可。当然,凭借我相面的经验,教育集团的那些脑满肠肥的董事们没有一人有此魄力,我还是能轻易断言的。所以,我能够向奈惠做出承诺,这种局面,二十年之内绝不会被打破。

英语和飞机的模式形成标准,用了十年百年。凭借一次强权召开的联合研讨便想建立起统一的强权,未免痴人说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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