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白田叔叔匆匆买完鲜鱼返回后,同屋的奈惠也差不多刚醒。她这个贪睡的性格和我倒是大相径庭。待她完全取回意识,赶忙洗漱一番之后,江之岛同学所在的厨房那边也已把各位客人的份例早餐制作完毕了。

“就拜托你们分发啦。”江之岛同学和厨房里的另两位师傅把各式早餐分装在推车里。推车有几层,每层各装着不同的配餐。最后,江之岛同学又从厨房的白板上取下记录各房点单的纸条交给我。

“按这个记录去配送吧,辛苦了。”

于是,我和同一班次的常驻服务员——长井珠绪小姐开始向各房分发早餐。当时,我们三个新人每人分配了一名经验者带领,我的师傅就是她了。在两三天来的对话中,我知道她也是伊奈川本地人,和白田家虽说隔得比较远,但总也沾着那么点亲戚。她大学攻读的专业便是酒店服务,因此在毕业后,便来到这个有点亲缘的旅馆当了一名常驻服务生。

在她读大学前的记忆里,她的父母在和伊奈川附近的大城市里开着一家土特产店,靠贩卖伊奈川的特产品获得收入。她在大学之后便没再长期回家乡住,因此也不太清楚父母的现状。

然而,在她推开我们最后的目的地——三楼最里层的房间时,却不由得失声。

“爸爸,妈妈?”

“珠绪啊,好久不见了呢。”

出人意料地,这三楼的最里一间房里,赫然坐着长井小姐的父母。他们是昨晚住进店里的,而昨天,长井小姐在白天上完班之后便回了伊奈川自己的家里。所以错过了与她父母第一时间的会面。

听长井小姐的父母道,几个月前,他们店铺也到了强制整修的年限了。于是,他们便借此机会,重新将那个店铺翻盖了一遍。趁着店面还在整修中的时候,他们便进行了一次因为必须看店而很久没有进行的远游了。看着他们此次拍摄的照片,一路也能推知他们的路线:从山梨的青木原林海,到福井的东寻坊,再到鸟取的沙丘,又折回和歌山的那智瀑布,沿着爱知的海岸线到伊良岬,现在又回到了伊奈川。

“等我们再去一趟霞浦,就打算回千叶了。”这位头发已然有些花白的长者这样说道。

“霞浦?这位嘉茂小姐就是霞浦人呢。”长井珠绪小姐道。

“嘉茂?这位小姐,你可认识嘉茂尚史先生吗?他也是姓嘉茂的霞浦人,是我的一个老朋友了。”这位老先生从衣袋中拿出钢笔,写下了我非常熟悉的一个人名。

“那便是家父。”我以手伏地行礼道。“不知您与家父深交,此次偶遇,实感惶恐荣幸。”

世界真是出人意料的小。长井夫妇对我是他们故友之女一事也非常感兴趣,非得让我在这里和他们叙叙旧。于是,我和长井珠绪小姐先将已经搬空的推车和餐盘送回之后,便又回到了这里。

“说起来,长井先生与家父结识,是因为什么契机呢?”

“就是我在千叶开的那家店啊。”

“家父也去过千叶吗?”

“当然,我们的店名还是你爸爸给写的呢。”

“那个‘灵露——伊奈川特产店’的名字吗?”

长井夫妇在千叶开的那家店就叫这个名字,我之前已经从珠绪小姐那里知道了。而这次长井夫妇给我们欣赏的照片中,也有他们站在自家的店门前出发的摄影。从这张近照中可以看到这家店的招牌,因此知道了这个招牌上到底有哪些字。

“没错,我可是特别喜欢这个名字和写出来的字呢。”长井女士道。“给珠绪起这个名字也是从这里推想出去的呢。”

那么,珠绪小姐的这个名字,应该就是由灵露的灵,想到同意的魂,再转到同音的珠,然后选了珠绪这个常用的女性名字吧。

“这样说来,这个店在二十多年前就开起来了呢。”珠绪小姐读完了大学,因此肯定是超过了二十岁的。“一家店有着二十年以上的历史,这可是相当值得夸耀的事呢。”

“是啊,我和你爸爸的交情就是从这次契机开始的。后来他当了大学教授,每次来千叶讲学的时候,还有他娶妻进行新婚旅行而经过千叶的时候,都来过我的店里呢。”长井先生回忆道。

父亲虽说近来给我的印象越来越像个不问世事闭门造车的老学究,不过看他年轻时,倒也是个交友很广,开朗豁达的知识青年。我又拿起那张相片,看着那个店名。母亲曾和我说过,父亲真正开始系统地练习书法,还是母亲刚怀上我时,为了占卜一个好名字而去练的。给这家店起名的时候,我的父母可能都还未谋面。那么,这几个字便和我现在写的字一样,是因为反复抄录之类运用毛笔的工作过多而自然形成的章法吧。

“对了,正好借着这次机会,我们打算给店铺换个名字呢。”长井先生见我仔细端详着照片里的店名,似乎认为我对此有所兴趣。“我们选霞浦作为最后一站,也是想再拜访一次嘉茂先生,然后向他再求一个店名的题字呢。”

“家父已经为长井先生定好店名了吗?”

“是的,在之前的电话联系中,他已经给了一个建议了。”长井先生顿了顿,又道。“不过,可能是我们不够诚意吧,嘉茂先生谢绝了题写店名的请求。”

“我们夫妇当时在想,这种事情,可能是认为必须由我们前去他的处所才合乎礼貌吧。所以我们就打算借着这个机会,再去拜访嘉茂先生一次。”长井女士道。

“家父既然与长井先生是故交,我认为他不至于会如此不近人情的。家父婉拒长井先生的请求,是因为他个人的原因,倒是长井夫人多虑了。”

“为什么这么说呢?”

“长井先生应该是和家父强调过,长井夫人很喜欢当时家父为店铺题写的字,然后再拜托家父题写此次的店名吧?”

“是的。”

“如果家父真是不近人情的话,那么,连给出新店名也一并拒绝更合乎情理。实际上,家父因为之后我的出生,重新学习了书法,可能他担忧自己现在的字体已经和二十年前大相径庭,恐怕不合长井夫人的意,从而婉拒了这个请求吧。”

“原来如此,我们也错怪嘉茂先生了。”

“对了,爸爸,新的店名是什么呢?”一旁,许久没有发言的珠绪小姐突然插进话来。“正好,店面装修完毕后,我也想回去看一看新店铺呢。”

“格局还是和之前的差不多,不过是另两个字的主店名,后面还是跟着‘伊奈川特产店’的说明。而且,名字依然和珠绪有关呢。”

“名字和‘珠绪’有关的话……是‘玉置’吗?”珠绪小姐想了想,道。

她的这个思路理由很充分。与‘珠’同训的字大多是玉本身,以玉为意义的弹、灵、圭,以及玉字旁的一些字,比如玘、瑜、珣等等。这些字大部分都过于生僻,我虽然能列举,但路过店面的人们和店家本身都不是专业的文字研究者,他们是不认识这些过于生僻的字的。因此,选一个能与珠同音,又比较通俗的字,大概大部分的答案都集中在“灵”和“玉”上。既然“灵”已经在二十年前被选用,那么这次的答案自然便是“玉”了。

而珠绪小姐答出的玉置,则是根据自己“珠绪”的名,又确定了头一个字是“玉”,所以挑了一个和“珠绪”同音的常用名字吧。

“不是‘玉置’哦。”长井先生摇了摇头。“并没有说店名一定要和珠绪完全同音啊。”

珠绪小姐吐了吐舌头,私下里对我道。“我本来还想说‘不是玉置,难道是魂雄’这样的话的。还好爸爸提早说,省了一次机会。”

“机会?”

“猜名字的三回胜负不是常识吗?”

“怎么,这种小事还较上真了?”

“爸爸在这种小问题上可爱较真了。”珠绪又道。“毕竟是开小店的人家嘛。”

“我可没你说的那么锱铢必较吧。”长井先生苦笑着。“要是渊子回去跟她爸爸一说,等我们再去霞浦的时候,哪还有脸面见老友呢?”

“嘛。”长井夫人在父女之间打着圆场。“既然珠绪你也知道你的老爸爱较真,那就按照较真的玩法进行决胜,这样,你老爸不管输赢,都是心服口服的嘛。”

“对了,既然第一次失败了,按照规则,也得进一步增加一些提示了。”长井先生道。“是从珠绪这个名字的字义去理解的哦。”

珠绪这两个字的意思,就是珍珠串在丝线上。这种东西在豪华便当盒或是玉手箱的拉绳末端,某些流苏挂饰等处能经常看到。珠绪小姐应该也能理解这两个字的意思。虽说不算太通俗,但玉旁和糸旁,一般人都会往玉石和绳索去联想,然后很自然地就会把它们组合在一起吧。

“那么,难道是‘玉绳’?”

玉绳是东京附近的一个地名,离伊奈川也不远。珠绪小姐的答案很有她作为酒店服务专业毕业生的特色。可是长井先生依然摇了摇头,否定了这个答案。

“下面是最后的提示。”他换用了较真的语气。“这次的店名,也有个比较生僻的字。当时,嘉茂先生和我们解说的时候,把这个字解释成是对‘使用年限到期而强制返修’这个更改店名契机的诠释。我们觉得很是合理。

“把握最后的机会吧,珠绪。”长井先生结束说明后,和长井夫人一起端坐,等待着自己女儿的回答。

“渊子,能不能帮帮忙?”珠绪小姐向我投来了求助的目光。

“这样有些不公平吧。”我对于这种猜测的自信比其他推理还要来得更低。“如果说珠绪小姐猜三次,我再猜三次的话,那样说不定还能瞎猫撞上死耗子蒙出答案来呢。”

“不过,渊子也在一旁听了所有的提示吧?”长井先生道。“就算渊子也猜三次,那也得算作前两次猜错呢。”

不管怎么说,我就算作答,机会也只有一次吗。

“对了,珠绪小姐,店里有白纸吗?”

“有啊。”

“是写书法用的楮纸或是三桠纸。”

“那种应该也有吧……我得向老板娘问问。难不成渊子,你要用毛笔写店名?”

“家父当时的字体是因为抄录而形成的无规律的章法,他重学书法之后已经写不出当时的字了。现在的我倒是和当时的家父类似,也是靠着抄录古籍形成了自己的一套章法。”我又转向长井先生。“如果长井先生不嫌弃的话,请允许我献丑一次。”

“哪有嫌弃的道理,嘉茂先生常说自己的书法还不如女儿呢。”

于是,我从一楼自己的房间里拿出了画符用的笔墨。要不是因为砚台和书法专用纸太过笨重,我倒是非常乐意把文房四宝都塞进我的旅行包。于是,在一切准备就绪之后,我在珠绪小姐拿来的楮纸上写下了我的答案:

玉霰——伊奈川特产店。

“真是漂亮。”长井先生和长井夫人赞叹道。“渊子的书法真在你父亲之上呢。”

“家父给长井先生的新店名,是这个答案吗?”

“正是这个。”

我的杂学一大半是父亲传授的。因此,他的思维方式我也能很容易地想到。由珠及玉的思路并没有错,要在店名里读出“珠绪”的意思,又要确保通俗,“玉”是不可少的。接下来,“店铺重整”的契机,与“珠绪”相结合的话,便可以比作将原先的珠绪扯断,而穿上新的珠绪一般。

式子内亲王有一首“玉の緒よ”的和歌,作为其代表作被藤原定家收在《小仓百人一首》里。这本基础和歌书,深通古文的父亲不可能不熟悉。他在拟定新店名的时候,掌握的信息应该是这样的:旧店名“灵露”,根据这个名字有了长井珠绪,此次改名的契机是店面整修。

根据这些东西,进行联想与发散,父亲应该就是通过那首和歌,在珠绪与店面整修之间建立了联系吧。而这最后的生僻字,应该也要秉承他之前取“露”字的思路,又要体现扯断玉绳之后的景象,于是,这个字便自然而然地浮现了出来。

形容如散落的珠玉般的雨雪的这个字——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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