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学期开始的这几天,学生会的主要工作也都是指导和帮助一年级的新生们尽快适应高中的生活。或许也正是因为这份不适应,这几天来,相谈屋的委托人大多数都是一年级的后辈们。他们提出的问题,也大多数都是对新环境的不解。当然,这些问题,任何一个相谈屋的前辈都能很好地解决。不过,像市台同学提出的那种疑惑,恐怕还真不是那么容易能得出结论的。

抱着这种想法,我的计划是让常驻相谈屋的江之岛同学和明石同学按照这样的原则判断委托:如果不涉及与他人的冲突,那么这个问题就应该比较好解决;如果涉及到与他人的冲突,则尽量谨慎处理。

“这种谨慎要维持在怎样一种水平呢?”江之岛同学问。“过于草率自然不好,不过,若是证据确凿,却迟迟不下结论的话,委托人想必也不乐意吧。”

“不过也有证据看似确凿,结果却是各种伪证的结果呢。”明石同学道。“有些东西就是这样,看上去是一种模样,实际上又是另一种模样。”

“这句话我很赞同。”我从书包里拿出水壶。“这里面装的透明液体,在平常情况下人们基本会认为是水,不过我要是站在化学实验室门口,人家对这个壶里的透明液体的猜测可就多了。”

我记得我已经用过化学实验室里的很多种试剂去解决各种各样的事件了。这些事件是非曲直各不相同,我扮演的角色也有揭秘者,设计者,被设计者等等。还就像刚才的话题所谈及的那样,对于那种捉摸不定的问题,必须谨慎再谨慎。一套看上去的铁证,说不定在一番推敲过后,又是另一番模样。

我想起凡河内躬恒的一首和歌:心あてに,折らばや折らむ,初霜の,置きまどはせる,白菊の花。或许,谨慎再谨慎,就是为了在白霜与白菊之中一次次辨清,最终摘下所欲的白菊花吧。

然而,事情并非总会按照设想去演进。就算是不涉及冲突的委托,却也有不好解决的时候。一天,江之岛同学把我喊到了隔壁,这次坐在相谈屋里的委托人是一位书卷气很浓的女孩子。

“您好,我是相谈屋的负责人,嘉茂渊子。”

“前辈好,在下是一年A班的中浜尚美。”

自称“在下”,的确在第一印象上就给人非常浓厚的文人气息。她的裙上有一幅叠好的宣纸,她的双手局促地盖在这幅宣纸上。江之岛同学喊我过来时,已经说了这是个不涉及与他人冲突的委托,然后,她又带来一幅字。难道是和书道社有什么联系吗?

“中浜同学,请问来到相谈屋,是进行什么委托呢?”

“请救救在下!”中浜尚美在膝上把那幅宣纸打开。

这是一幅长宣纸,横向写着“勤学笃志”四个字。我虽然在十多年写毛笔字的经历中悟出了一点章法,可是十年来,我写的一直都是小字,最大也没大过手掌。中浜同学写的这四个字每个都有A3纸的大小,却字字传神。深知写好大字难过写好小字数倍的我赞道:

“这幅字写得很不错啊。”

“在下之前习学过书道,所以这次被班里委托,写一幅字挂在后墙的黑板。”

“的确,挂在那里的话,这个大小和内容都很合适。”

“可是前辈,看这里。”

我顺着中浜同学的指尖看去,在四个字当中,赫然有一笔淡淡的黑迹。从痕迹的粗细和形状上判断,这应该是传统的墨锭留下的痕迹。

“这个痕迹应该是写完之后,无意间把墨锭碰翻到宣纸上,拿起来时却不小心拖出来的痕迹,对吗?”

“是这样的。未料想前辈也精通书道,班门弄斧还请原谅。”

我对这条痕迹倒是有些不解。我在写毛笔字的时候,虽然大部分时候使用的是瓶装的墨汁,但墨锭也不是没用过。就算不小心把墨锭掉在了宣纸上,只要不是刚磨完,痕迹都不会太大,向上提起来拿走就行了。像中浜同学这样非但没迅速拿起墨锭,反而还在宣纸上拖出一条痕迹的,只能说这个动作太过慌张了。不过,既然不是在班里的冲突,可能是另有什么别的隐情吧。

“那么,中浜同学是担心这幅字上的痕迹在悬挂出来时被他人看到,对吗?”

“是的。在下本来想用什么方法把痕迹挡住,可是一来这条痕迹太长,二来又穿过了原来的字,实在不好处理。”

“既然这样的话,不如重写一份得了。”

“已经……来不及了。”中浜同学沮丧地说道。“等一下就要按约好的时刻把这幅字送去装裱在玻璃框里,现在要重写已经赶不上了。”

“学校里有书道社的啊。”江之岛同学道,“让书道社准备好用具,现在赶去写一幅也还来得及啊。”

“在下也问过了书道社……”中浜同学道。“书道社虽然有宣纸,但都是裁成了供练习和写帖用的大小,这种巨幅长度的还是没有。”

“那么,就只剩怎样去除这一条痕迹一个办法了啊……”江之岛同学道。

其实,这个委托还是涉及了一些与其他人的冲突的。中浜同学很明显不愿意耽误约定好的日程,这个原因或许就是她班里的其他人施加给她的压力。无论是明面上不得延误的命令,还是充分的信任的形式转变,到头来都成了压在中浜同学肩上的包袱。

我把那幅字在相谈屋的桌上摊开,仔细看了看那条必须遮掩的痕迹。这么一看,我发现中浜同学似乎还在这条痕迹上做了什么折腾。不过,她在一开始就在极力否定自己慌张的事实,看来,她并不愿把自己容易自乱阵脚的一面暴露在别人面前。

由于墨锭掉在宣纸上的时间是字幅完成后不久,因此墨锭也还没完全干透。因此,宣纸上才有了这种半干不干,颜色既不能无视也不够浓黑的痕迹。似乎这条痕迹上的宣纸有些褶皱,看来,中浜同学曾经试过用纸沾水吸走痕迹上的墨粉。痕迹的边缘虽然远看是一条连贯的边,可是细看起来,却也能发现,痕迹大体是规则的,细微之处也有一些抹擦的痕迹。由此可以判断,痕迹外围稍微干燥的部分,中浜同学说不定试过用干毛笔刷过。

现在的痕迹虽然整体上很淡,但还是不能忽视。由于这些不得其法的处理,痕迹似乎透进了纸张。鉴于纸质是宣纸,不能用草酸和高锰酸钾一类的药剂强行把痕迹溶解掉。而且,由于要看上去自然,所以也不能在痕迹上粘补白宣纸或是在后面垫一张宣纸之后把痕迹挖掉,这两种方法会让痕迹与字迹交接的地方非常突兀,失去了正常字迹边缘墨水渗透的痕迹。

“装裱厂有没有什么遮掩痕迹的液体呢?”江之岛同学问。“就像我们用的修正液那样,能够用白色盖住痕迹的。”

“应该没有。”我对此表示否定。“就算这样,这是宣纸,非常容易吸水。修正液滴在上面渗透开来,尤其是痕迹与字迹交界的地方,说不定会破坏原来字迹的美感。”

“再或者,让装裱厂扫描这幅字,然后用电脑处理掉痕迹,再打印到一张新宣纸上装裱起来呢?”

“这样的话,成本增加得就太多了。而且,这样也失去了中浜同学写那幅字的意义。”

“其实我还有个更异想天开的设想。”江之岛同学道。“只是不知道当说不当说。”

“说吧,只在嘴上说说,又不会伤到这幅字。”

“我是从我家思贤堂的一些书里得到这个奇思妙想的。”江之岛同学回忆道。“有时,某些书为了吸引读者的眼球,会特地在某些页面添上些背景,比如麦草纹、布纹、螺旋纹或是云纹什么的。如果把整幅宣纸都涂上差不多的痕迹,干脆让痕迹变成纸纹怎样?”

“奇思妙想可嘉,但是操作难度还是大了点吧。”我指着那巨幅的宣纸道。“痕迹虽然明显,但实际面积说不定还不到宣纸的千分之一,要把剩下的千分之九百九十九都做出痕迹,那可比让装裱厂扫描还累人。另外,这幅字是要挂在教室后墙的,必须得庄重,如果都弄上这样的花纹,说不定会招人议论呢。”

所以说,在决定要实行的方法之前,必须谨慎,谨慎,再谨慎。一旦做出的决断有所失误,带来的后果都是无法挽回的。

对了,之前在和江之岛同学和明石同学交谈的时候,我们谈到谨慎的问题时,我想到了一首和歌。虽然那首歌里描写的情况,分辨不出白霜和白菊是有些夸张,不过我们现在要的,不就是让痕迹分辨不出来吗?

江之岛同学提出的最后的那个设想也是走的这个思路。藏木于林,藏人于群。要把痕迹藏起来的话,那么,在这有限的时间内,最好的方法就是……

“中浜同学,接下来你在联络装裱厂的时候,可以提一些装裱的要求吧。”

“是的。”

“那么,就让他们不要用正常的透明玻璃装裱,而用浅灰色的玻璃装裱。这样的话,痕迹应该就不会太明显,而且也不用花太多的时间。”

“大概要怎样的颜色呢?”

“到装裱厂里,会提供样品的吧。”我答道。“拿着玻璃放到痕迹上,觉得痕迹不那么明显的话就行了。”

将中浜同学送出相谈屋后,我开始担忧起这个后辈来。从这段短暂的接触就可以看出,她是那种平时竭力掩盖自己的失误,事到临头不可遮掩了却又不知所措的人。我向着旁边的江之岛同学道:“江之岛同学,能拜托你一件事吗?”

“什么事呢?”

“中浜同学看上去是个很容易自乱阵脚的人。”我把我对她性格的分析说了一遍。“江之岛同学家里是书屋,想来也认识不少装裱厂,如果可以的话,想请你跟着中浜同学照应一下。”

“没问题。”江之岛同学走了出去。

白菊与白霜,有时,我们想着要把它俩分清;有时,我们却竭力用白霜覆盖着白菊。我总是探求着我想知道的真相,今天却接受了这个“如何去掩盖起真相”的委托;中浜尚美总是掩盖着自己的失误和慌张,但她在看到江之岛同学的时候就应该明白,她内心的慌张已经被我看穿……

我们所要的,到底是白菊,还是白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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