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

关了灯的房间一片漆黑,只有从窗帘下溜进来的月光提供着一点微弱的视野。百里齐盘腿坐在床铺的正中间,将名为“莎蒂”的笔记本电脑放在自己的大腿上。他没有启动计算机,只是将它放在腿上,目不转睛地盯着乌黑的屏幕,很久都没有眨一次眼。

他微微张开嘴唇,从喉咙中漏出微弱的声音。

“……”

突然,百里齐闭上嘴。他偏过头,黑漆漆的眼珠紧紧地盯着房门底下的缝隙,从别墅天窗渗进的月光,在门缝下形成薄薄的光影。但百里齐的注意力并不在此,他的耳朵警觉地竖了起来,只听得“哒哒哒”的,一个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当脚步声停下来的时候,门缝下的光线正好印下一双鞋子的黑影。鞋尖细窄,是高跟鞋,停在他门前的是一位女性,但并非薇若妮卡。

咔嚓。

门把发出转动声,百里齐已经上了锁。

咔嚓咔嚓。

门把持续发出转动声。

咔嚓咔嚓咔嚓。

外面的人似乎不甘放弃,持续地转动着门把。

百里齐安静地等待着,过了一会儿,门外平静了下来。

笃笃笃……

接着传来了敲门的声音。

笃笃笃……

非常有耐心地,来访者的敲门声持续了一分多钟。

百里齐沉默了一会儿,便下床来到门前,打开了门锁。

门几乎是立刻被推开,幸得百里齐及时后退一步,不然非要被打到鼻子不可。来访者也觉察到自己的鲁莽,不敢贸然进入房间,就这样在门口站着。

漆黑的来访者,是魔女。

“对,对不起,这么晚还打扰你。”

百里齐回头看了眼窗外,确实不能算早了。

“……”

“对,对不起,因为之前有看到你进房。”魔女低下头,深深地鞠了一躬。

“……”

“你,您在生气吗?”

“……”

“啊,您没有生气吗?那我,可以进来吗?”

百里齐让开了路,并把灯打开。

魔女局促不安地进房,在椅子上坐下。百里齐倒了一杯水,她战战兢兢地接过来,放到了旁边的桌上。

然后,两人就这样面对面坐着,度过了一段相对无言的时光。

“呃……是这样的。”魔女说。她把手垫在臀下,又拿出来,迭放到膝盖上,又交错着举到胸前。刚开了个头,她又不知道该怎么继续下去了,只好低下头,用余光偷瞄着对方。

百里齐端坐在床上,不时眨眨眼。他不知什么时候把笔记本打开了放在膝盖上,手指放在键盘上,静静地看着她。

魔女有些慌乱,她抚着胸口催促自己平静下来。深呼吸几口气之后,她抿了抿唇,神色坚定地说道:

“请你保护我好吗?”

百里齐表示不理解。

“是这样的。我实在,实在无法承受绅士他的热情了。他对我太好了,但我受不了他这样的感情,所以我,我,你不是那个南羽侦探社的侦探吗?我想请你来保护我,可以吗?”

百里齐摇了摇头。

“为什么?你,不相信我吗?”

百里齐摇了摇头。

“那为什么,能告诉我吗?”

百里齐将笔记本屏幕转向魔女。

“以我看你并无性命之虞,不需要我的特殊留意。除了用餐与入浴,你只需时刻保持警惕。尽量不离开房间,便无任何危险。若还抱有顾虑,可去依靠艾勒里。”

“艾勒里……是那个戴眼镜的吗?”

“只需紧跟艾勒里·昆恩,危险可减十之四五分。”

“但是,他有点……在他面前好像什么都什么都会被看透。啊,对不起,我没有说他任何不是的意思。”

百里齐摇了摇头。

“我实在是太害怕了,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魔女说,“你能听我说一说吗?能替我保密吗?”

“……”百里齐迟疑了一会儿,蜻蜓点水般地点了点头。

“我快受不了绅士了,他就好像幽灵一样跟着我不放,我到哪里他就跟着我到哪里,我只是想要安全而已,但他现在让我觉得好危险。我已经不能再忍下去了,今晚他还要到我房间里睡觉,我没办法拒绝他,但是今晚,我觉得今晚一定会发生什么事的。”

“……”

“不,我知道这不是我的妄想,我知道的,我知道的……小玉出事的前一天,我也隐隐约约感觉到不对了,我的心跳得特别快,真的,所以一定不是我想太多了。今晚一定会发生什么,我可能会死,我不想死。”

“……”

魔女喘了口气,拿起杯子喝了一大口水,继续说道:

“下午的时候绅士跟我说,明天早上要和我一起逃跑,离开这个别墅。他说他已经想好路怎么走了。他说卡缪一定有在哪里藏着逃生的车子,所以说让我今晚跟他一起睡,明天早上偷偷出去找车子。我没办法拒绝他,我不知道怎么说才好,但是我觉得如果我跟着他一定会死,所以我,我过来,你一定要救我。”

“为何是我,而非健一,薇若妮卡或波洛?”

“那个……薇若妮卡小姐确实人很好,但是她也是个女生……那个波洛先生太可怕了,他的跟班也肯定不是什么好人,所以我才来找你的,你一定会帮助我吧。”

百里齐摇摇头。

“你……不肯帮助我吗?”

百里齐点点头。

满脸期待的魔女表情凝固了。“你,一定是在开玩笑吧,我都这么说了,为什么你还不肯帮我呢?”她想这样说,但百里齐清澈的眼神告诉她,对面坐着的这个少年,表达的内容都是发自内心最纯粹的情感。

“原来是这样呢,原来你们都不肯帮我呢,你们都是一群自私的家伙,只顾自己活得快乐,不管别人是不是挣扎在痛苦之中。”

魔女低下了头,突然一把抓住百里齐的双肩。尖锐的指甲陷入少年的肩膀之中,让他疼得皱起了眉头。

“为什么你不肯帮我呢?如果连你都不肯帮我,还有谁能帮我呢?”魔女疯狂地摇晃着百里齐的肩膀,尖声叫道。少年只是紧紧地抱住怀中的笔记本电脑,没有给出任何反应。

“啊!”魔女一把把百里齐推倒在床上,双手掐住了他的脖子。

“小玉死了,我也不想活了,但是,还没看到小玉的信,我怎么能死呢?我不想死啊,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晶莹的泪珠滴落到少年的脸颊上,滑落,润湿了耳边的头发。魔女嘤嘤地哭泣起来,趴到百里齐的身上,像个小女孩一样哭泣起来。

手中的力道却愈加收紧。

百里齐试图将她的手拨开,但尝试了几次都宣告失败,渐渐的,他挣扎的力度越来越小,乌黑瞳孔里的光彩,逐渐黯淡下去。

突然,魔女的动作停了下来。

她的手从百里齐的脖子上滑落,抓紧了自己的胸口。

“我是在做什么啊,对不起,对不起……”

她跪在地上,祈求着少年的原谅。

“对不起,我实在是……太害怕了。”

百里齐咳嗽了几声,呼出一口气,坐起来,摸摸魔女的头。

“你……愿意原谅我吗?”魔女闪着泪光问。

百里齐点了点头。

当艾勒里回到小原的房间时,室内的空气弥漫着一股诡异的悲凉。

水壶掉在地上,杯子也摔碎在地上,躺在床上的小原半睁着眼睛,呆滞地看着天花板。他的嘴张开着,像是要说些什么,他的一只手吊在被子外,悬在半空中。艾勒里握住他的手,温热传到手心。

“还活着。”艾勒里悬着的心稍稍放下。他将小原的手放回被子里,轻轻地摇晃着他的身体,呼唤着他的名字。

但小原没有回应。

他的目光仍然停留在灰色的天花板上,嘴巴仍然像是要说着什么似的张开着,除了那均匀的鼻息,没有任何活着的迹象。

艾勒里伸手在他眼前晃了几下,回应的是无限的空寂。

……

艾勒里的心里像是什么线“蹦”地一声断掉了,沉重的东西从很高的地方坠落到他的身体深处,“嘭”地炸裂,化为绝望的齑粉。想再说些什么,声音却在喉头哽住,只好咬紧牙关,在努力吞咽数次之后,才终于将心中的一股气,化为长长的一声叹息。

长长的叹息过后,便是迅速充斥了内心,仿佛能将眼前一切焚烧殆尽的愤恨的烈火。那一刻,他回到了两年前看到女友尸体那个瞬间的心情。

他摘下结满水雾的眼镜,从衣袋中取出擦镜布,仔细地,缓慢地,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镜片。

瞳孔中所映照的激烈色彩,慢慢沉淀了下去。

再度戴上眼镜时,景色已经恢复到了以往所见的温和,艾勒里的心重新回归了平静。现在并不是让情绪左右判断的时候,必须更加冷静,更加理性地思考。

他走到落地窗边,推开窗户,冷风灌入室内,将桌上的一张纸卷起,带到了艾勒里脚边。他捡起来,纸上写了四个歪歪扭扭的字。

这是小原在失去意识之前,奋力写下的留言。

艾勒里捏紧了手中的纸条。

“对不起。”

他在心中说道。

迎着风,摊开手掌,折皱的纸条打着旋儿飞上天空,融进了秋色里。不知从何处飘来一片洁白的羽毛,越过艾勒里的肩膀,轻轻落在小原的床沿。

“哈啾!”

薇若妮卡打了个喷嚏。

“果然好冷呢。”

她从包里掏出一件外衣披上,继续梳理头发。

早上匆匆忙忙编就的辫子简直不象样,当她解开的时候才发现。没有整齐地编成漂亮的麻花,没有把后头所有的头发都收进辫子里,结果就像乱糟糟的稻草一样,根本不能出去见人。

明天还是弄成马尾吧。她这样决定了。

因为要保护现场的缘故,所以她又一次错过了洗澡的机会。对此她虽然满腹牢骚,却也无可奈何,只好烧了些热水,在房间的洗手间里草草地擦了擦身子。

没能享受舒服的沐浴,薇若妮卡的心情自然好不到哪里去。她拍拍床铺,将被子弄得蓬松些,然后扑了上去,在被子上蹭来蹭去。

“啊,对了,去找阿齐玩吧!”

她这样想着,但马上否定了。

“不,不能总是依靠阿齐,这样永远都无法成为独当一面的侦探的。”

她躺在床上回溯了整个案子,想着想着,不知不觉间就这样睡着了。

魔女回到房间,她看着自己仍未停下颤抖的双手,用这双手扯住了凌乱的头发。

一定被发现了,我的身份。她对自己刚才的发言后悔莫及,那位少年有着让自己不得不信任的澄澈眼神,让她放下了警惕,不小心将一切都和盘托出了。

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

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

她从房间的这一边走到另一边,再从另一边走回这一边,不断地咒骂自己。

小玉,我该怎么办?

只是想好好地享受这个聚会,想在一个谁都不认识的地方好好放松一下,然后继续回到那阴暗的房间里,为什么会被卷入这种可怕的事件之中?我做错了什么?我的存在就是一个错误吗?

好后悔,真的好后悔。小玉的信锁在抽屉里,如果当时看了就好了,可能我也不会来这里了。对不起,小玉,对不起,请原谅我。

这里好可怕,好想回去,为什么我会在这里呢?我本来就不适合这里,阴暗的房间里最适合我了。我要回去,我想回去,我想看那封信。

小玉,小玉……

魔女扑到床上,抱紧了枕头。

小玉……小玉……

好可怕,所有的人都好可怕,大家都仇视我,为什么我要说出小玉的事情,明明是我们之间的秘密,为什么我要在昨天晚上说那么多话,为什么?

小玉……我好想你。

脑海中又浮现出了继父那张狰狞的脸。十三岁的时候,当母亲出门工作时,家里的继父突然间换了一张脸,慢慢地向她走去,伸出了手。

无论怎么挣扎都毫无办法,无论怎么呼救都得不到响应,大声哭喊,换来的只是粗暴的巴掌。明明是那么和蔼的继父,为什么会对她做出那样的事?

当母亲回来后,看到床上的血迹时,看到衣服凌乱的她时,第一件事,居然是给了她一个巴掌。

“贱货!”母亲的话仍然回响在她耳边。

我明明没有错,明明没有错。

泪水湿透了枕头,魔女无助地啜泣着。

小玉……

她用宽广的心胸包容了不再纯洁的她,她将她从绝望的深渊拯救出来。在床上,她们互相探求着彼此,身心仿佛得到了救赎,灵魂在交融中升华,一切噩梦,都在快乐的云端烟消云散。

“我们一起逃走吧,离开你的家。”

两年前,小玉这样说道。

“反正再这样下去,你也只是持续受到你那父亲的摧残而已,你母亲又不帮你,这样下去,肯定只会迎来绝望的未来。听我说,等你上了大学,到了外地,我们就找个机会一起逃走。”

“去哪里?”

“嗯……哪里都行!我就不相信,世界上没有我们两人的容身之所。”

“但是……钱怎么办?”

“这个你不用担心。全部交给我就行了,我会把你当公主一样养。你不用工作,就好好呆在家里就行了。”

“但是……”

“你不相信我吗?”

“相信,当然相信,世界上我只相信你!”

“那就行了,你就先这样好好学习,考个远远的大学。不要让你家人知道我们的计划就行了。到时,等我的好消息。”

“嗯!”

但是,去年的3月却将一切改变了。

“救救我!救救我!”

电话里传来她焦急的呼救声。

“我错了,我真的不应该去碰那个东西的,我错了!我只是想和你在一起,但是我不想放弃……我好害怕!快来救我,快来……”

嘟嘟嘟……

魔女握着电话的手,迟迟不能放下。

在那之后,小玉就失去了音讯。

魔女没有忘记她们的约定,她比以前更加努力学习,最后终于如愿考上了远离A市的J大学。但是,当她跨入大学校园的时候,却发现现实根本不如她想象的那么美好。

半年了,她还是不能融入校园。

孤零零地一个人上课,孤零零地一个人吃饭,孤零零地一个人回宿舍,孤零零的,一个朋友都没有。

一个没有月亮的晚上,当她上完晚自修,一个人走在回宿舍的那条阴暗的林间小道时,一个浑身散发着酒气的男人挡在她面前。

尖叫,逃跑,被抓到,被拖行。在小树林里,她又经历了本应被遗忘的那种地狱般的痛苦。

当她衣衫褴褛地逃回宿舍时,面对她的,是舍友们无情的嘲笑。

在那件事之后,她就再也没有进过校园。在校外租了个单间,再也没有出过门。生活费,就由每天上门的不同男人来支付。

又想起那段回忆了,明明已经决定把一切忘记的。

“即使再反感,现在能依靠的,只有那个人。”

魔女擦干眼泪,望着天花板。浅灰色的天花板上孤零零地悬挂着一个白色的吊灯,仿佛嘲笑自己一般,吊灯上迸开了一道弯曲的裂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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