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这个冬天特别冷。

今天是2011年十二月最后一个星期三,零下3摄氏度,寒风刺骨。

由于履历的原因,黄爱华出门找工作又以失败告终,这已经是她在这个月内第十六次受拒。站在某酒店门前,身穿一身黑大衣,这个浓妆艳抹的女人,蹬着一双黑色高跟鞋,在凛冽的寒风中,神情显得很沮丧,茫然失措。出狱后的她本想和杨义一起离开江城,到其它城市去图谋生济,可杨义不知为何坚持想要在江城居住,并且想在江城找一份工作。

可天意弄人,早已成为社会眼中渣滓的杨义无论如何都找不到工作,后来,他好不容易找到一份搬运工的活,可又因腰部受伤,积劳成疾,而被公司炒了鱿鱼。

上个月,在便宜的地下室出租屋里,两人差点为工作这事吵起来。最后,黄爱华妥协道:

“算了,杨义你也别去找工作了,等我找到工作养活你就行了。”

黄爱华面红耳赤,有些生气,但她的语气还是坚定的。在一旁的杨义则好像一个木头人般坐在桌子旁不断吸着最便宜的中南海香烟。

桌子上的香烟缸被烟头填满了也没人收拾,杨义只能将烟头随手丢弃在出租屋的地板上。

肮脏的房间里满是烟味,食物腐烂的臭味,男人鞋臭的气味。几只蟑螂随意地在地铺和被子的缝隙里爬进爬出。女人的衣服,裤子,丝袜,高跟鞋都随地乱放,地上还有一大叠简历,以及黄爱华掩盖皮肤皱纹,营养不良导致的脸色问题的便宜化妆品。

孤独地,如同幽灵般行走在大街上的黄爱华,由于找不到工作,她开始打起了歪主意:去洗脚房或者做妓女?

神情恍惚的女人站在某洗脚店门前,犹豫不决。她发着抖,单薄的衣服根本无法御寒,今天一清早,她就把自己打扮得很漂亮,就好像大学时代一样。她又找出了一条干净的黑色丝袜,穿着最喜欢的高跟鞋出门。

可上天却不给她丝毫机会,以至于将她逼上了绝路。

或许,上帝已经死了。

“林雨琦,都因为你,我们才会变的如此落魄。”

洗脚店的粉红色玻璃内,坐着几个身着暴露的女青年。黄爱华心想,这些人也和自己一样落魄吧。

失业率极高的城市里,在社会底层挣扎的女人,混到最差就会落入的被称为妓院的地方吗?

由于一天都没有吃饭,女人冻僵了,在她前方,就隔着一扇粉红玻璃窗的房间内就有空调,还有香喷喷的食物。她随即下意识地迈开了脚步。

可就在此时,那印刻在内心中最后一点自尊使她停下了自己的双腿,她放弃了。

黄爱华想到自己的少女时期一心为了做上层人而奋斗,以至于考进了金陵大学,本来会一帆风顺的未来,却因自己的仇恨,偏激以及狭隘的内心,变得一片昏暗。

她委屈地哭了起来,讨厌自己。

女人又冷又饿,在洗脚店前徘徊许久后,便在一家邮局前坐了下来。女人坐在邮局的楼梯上,抱着衣服瑟瑟发抖。她病了,脸色惨白无比,干裂的嘴唇旁满是血迹。她的手指冻僵了,双脚也冻得红肿起来,高跟鞋就要被肿胀的脚挤破了。

“我该怎么办?真的要去做妓女吗?这样下去我会变得更加肮脏。”黄爱华自言自语,就在此时,她的视线移向手指,她看见这杨义7年前送给他的戒指依然戴在手上,于是稍感欣慰。

黄爱华在风中哆嗦着,她已经走不动了。女人咬牙忍受着双脚的疼痛,望着路过的人群,这些人就好像当初伤害她和杨义的市民一样,自私,毫无同情心。

或许,这些路过的人们,在女人冻死前,都不会来救她。

于是,她陷入了幻想之中:

“我为什么要被同情?”

“你现在已经变成了这个样子。”

“我不要……不要这样……”

“你曾经是金陵大学心理学系三年级生,成绩优秀,前途无量。”

“那我现在是谁?”

“渣滓。”

“我不是渣滓……不要抛弃我,不要!”

“对不起琪琪,都是妈妈的错,都是妈妈的错。我们家里太穷了,只能把你丢在孤儿院前面。孤儿院老师们一定会救你。他们会给你吃好吃的,你会有更多的朋友。”

“爸爸在哪里,他是谁?”

“不要在我面前提起这个男人!”

“畜牲,猪狗不如的渣滓。”

“妈妈,我也是渣滓吗?”

“你是渣滓,你是那个狗男人养的女儿!”

“是的,我是渣滓。”黄爱华自言自语道,接着她的眼睛里流出两行泪水:“妈妈,不要抛弃我……”

“永别了。”

触景生情,蹲在地上,无依无靠的处境使黄爱华想起童年的遭遇,是她亲生母亲把她抛弃在孤儿院外的。

“这些孤儿都是下等人啊,都是社会的渣滓。”

“我的梦想是成为杨德胜的女儿,成为洋房的公主。”

“郭琪,我支持你哦。”

“郭琪,我支持你。”

女人的耳边又一次响起张紫菱的声音,这个声音是何等清晰,仿佛真实的对话一般。

很明显的是,黄爱华的头脑已经混乱不堪。她打了一个哈欠,觉得很困,她想睡觉,思维能力已经消失殆尽。突然,在她的脑海中出现了养父母的画面。

“对不起……妈妈……我杀了人,却还苟活着。”

黄爱华入狱后就再也没有见到过自己的养父母,她的养父母曾经多次写信给她,她却因负罪感而未曾有过答复,久而久之,母女俩便失去了一切联系。出狱后,黄爱华也没有回家。此外,关于杨义房子的事情是这样的:黄爱华入狱后的一个月,作为黄爱华未婚夫的杨义便将父亲留下来的洋房卖掉,为了替黄爱华还债。大部分钱用作赔偿金支付给了毫米和阿奇的父母,剩下来的钱租了一个地下出租屋,现在也用的差不多了。其实关于这件事,黄爱华还是非常感激杨义。

“好饿……”坐在邮局前的女人,腹部痉挛十分严重。她的胃好似蛇一般一阵阵抽动,这使她疼得不断呻吟,然后抱紧膝盖,用膝盖骨顶在肚子上,试图减轻疼痛。

她很久没有吃饭了,刺骨的寒风已经耗尽了她的体力。最近几个月,家里都穷得揭不开锅。正因此,黄爱华在艰难的处境中再度想起林雨琦,她想如果林雨琦没有将黄爱华与宋任杰合作杀人的事情告诉警察的话,这笔赔偿金就不需要付,她和杨义也能获得更好的生活:至少有一栋洋房可供使用。

有了洋房,就能租给别人,租给别人开公司或者律师事务所也行。女人如此想着,然而接下来,她又眉头一皱,因为房子已经被杨义卖掉了。

“林雨琦,绝对不可饶恕……”

绝对,不可饶恕……

……

接着,女人不知为何而兴奋起来,双眼再度显出光芒。这是所谓的回光返照吗?只见她艰难地脱下高跟鞋,一边歇斯底里地在大街上疯狂叫喊,一边赤着脚,在结冰的地面上向家的方向跑去。

“杨义……”

想到自己的未婚夫,她似乎忘记了腹部痉挛带来的剧痛,和脚掌被地面上的碎玻璃划伤的痛苦。她想回家。

下雪了。

2.

江城的天空中飘下密集的,细小的雪花,地面上被铺上了一层薄薄的白色绒毯。女人的脚掌下流出的红色的血滴,就好像玫瑰花瓣一般落在这一大片白色绒毯上,显得十分残忍,美丽。

她已经不会感到痛了,她很高兴,很兴奋,因为一回家又能看见自己所爱的那个男人。黄爱华的脸上泛起红晕,显得非常幸福。

回到家门前的时候,女人的身体已经冻僵,嘴唇发紫。双脚上的丝袜都破成了几块,冻成青色的脚趾从丝袜的破洞中露了出来,脚趾上的红指甲油早已剥落。冻得发紫的双脚其实早已没了感觉,更别说疼痛了,可能血液循环都已经停止。

可怜的女人扶着墙壁,一瘸一拐艰难地走入地下室。她的脸上充满期待与幸福。走到108室的门前,女人用干裂的左手从口袋里颤颤巍巍地取出房间的钥匙,打开门,一股香气扑面而来。

是香薰和花瓣的气味。

是张紫菱最喜欢的气味。

是童年在孤儿院的气味。

她想起来了,走到床铺边,女人脱下衣服,露出干瘦,冻僵的身体。洁白的身体上有几处明显缝合的痕迹,这是7年前为了在人群中保护杨义而受的伤。接着,她将地铺的被子掀开。

“杨义,我回来啦……”女人露出会心的笑容,温柔地说道:“今天我找到工作了,我们去饭店庆祝一下吧。”

“你要吃什么菜,日本料理,韩国料理,上海菜,还是法式大餐?”

“那么就吃法式大餐吧。”

在床上,女人伸出手抱住了那具尚未呈现出腐败巨人观的尸体。

杨义的尸体。正在缓慢腐烂,腹部和背部尸斑严重,有白色的蛆虫在腐烂肉体的蛀洞上钻进钻出,并且啃食着血肉。

尸体旁都是白色红色的花瓣,成群的苍蝇在花瓣上尽情飞舞,时不时停落在杨义的尸体上。惯例来说,冬天是没有苍蝇的,但不知为何,这个冬天苍蝇非常多,反常的多。

杨义的颈部有一条明显的黑色勒痕,这是半个月前,黄爱华下手勒死他后留下的痕迹。

即便是没有暖气,屋内也比屋外要暖很多,

一丝不挂的女人抱着尸体裹在被子里,她饿极了,却艰难地哼着小曲,哄她未婚夫睡觉。

她那未婚夫凹陷的双眼紧紧盯着女人憔悴的脸庞。

此时的杨义早已失去了说话的能力,只见一条灰色的蠕虫从他的眼眶的蛀洞中探出脑袋。黄爱华伸出两根纤细的手指,将软软的蠕虫从杨义皮肤的洞中拔出,这是一条大拇指一般长的幼虫,正居住在尸体中试图度过冬季。

“杨义是我的,别想占有他的身体!”女人皱起眉头,额头青筋暴起,狠狠地骂着手中不断蠕动的虫子。

接着,女人的手指用力一捏,只听见‘啪’地一声,蠕虫肿胀的身体被捏爆,黄色的汁液喷在黄爱华的脸上。黄爱华也不管虫血的事情,而是用手揭起飘荡而下的黑色长发,俯下身,温柔地给杨义一个甜蜜的吻。随后,女人在肮脏的被子里抱紧她所深爱的男人,将头枕在男人布满尸斑的胸口。

“嗯,睡觉啦杨义,我也陪你睡吧……这是个噩梦,醒来后我们就能永远在一起了。还有宋任杰,阿奇,毫米,张紫菱。”

……

“郭琪!郭琪!”

冥冥之中,黄爱华听见了熟悉的呼唤声。她缓缓睁开疲惫的双眼,一束亮光从上方射下,让她一时间难以睁开眼睛。

当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病床上,左手静脉还打着点滴。

“我得救了吗?”

“郭琪,你醒了……”一个熟悉的年轻男人出现在女人的面前,只见这个男人留着平头,穿着一身破破烂烂的军大衣,右眼上方有一道明显的伤疤,头发间也有许多曾经留下的伤痕。

是杨义。

“杨义……啊……疼!”

女人尝试活动身子,却发现自己的双脚一阵疼痛,让她直哆嗦。

“疼痛是很好的,怕就怕四肢没了知觉。幸好有人及时发现你,否则你的双腿早就保不住了。”杨义说道:“今天中午,有一对老年夫妇发现了昏倒在邮局前的你,然后就拨打了120急救电话。”

“他们是谁?”黄爱华一脸诧异地问。

“我来这里之前,他们就已经走了。”杨义停顿了一下,又说:“连你的医疗费都是他们付的。”

“为什么要对我这种人,这么好……”躺在床上的黄爱华朝天空叹了一口气:“为什么不让我就这样死去……像我这样的人,没有资格活下去……”

“郭琪,何必如此悲观呢?我们两人一起度过了这么多艰难凶险,一路走来真的很不容易,我不允许你这样思考自己的人生。你应该是一个坚强的女孩。”杨义坐在病床边的椅子上,躬着背,用手支起自己疼痛的腰杆,说道。

“但是……但是我梦见我勒死了你,还把你藏在房间里……”女人的眼眶湿润了,坚挺的鼻子也开始抽泣起来:“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想这样做的……但是我的潜意识却和我的想法背道而驰……”

“你不会这样做的。”杨义冷静地说道。

“我会……因为我是一个肮脏的女人……”

“你并不是。在我的心中,你永远是当初那个在舞蹈室里跳舞的女孩。”

“不……我不再是她了,因为我曾经背叛过你……”黄爱华艰难地从床上坐起,和杨义四目相对。

“我已经不介意这些了。”

“对不起……”

“我们结婚吧。”突然,当黄爱华尚未反应过来的时候,杨义飞快地插了一句。

“你说什么?!”黄爱华的脸瞬间变得通红,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开玩笑吧。”

“我不是开玩笑,我是说真的,我爱你,我们结婚吧。”

“没有钱怎么办?”

“我们为自己办一场婚礼。还有,我已经通知了你的父母,他们也会来。应该说,他们现在已经来了。”

杨义张开手臂,手掌前方指向病房的门。就在此时,病房的门被推开了,从外面走来两个长相和蔼,身材肥胖的老年夫妇。他们穿着土里土气的衣服,手中拿着水果篮子和两大袋营养品,缓缓步入病房。

爸爸,妈妈……

“呜呜呜……”见到6年未见的父母,黄爱华嚎啕大哭起来,她哭得像一个孩子。只见她的养父母比6年前老了许多,也胖了许多,她的母亲已经满头白发,步履蹒跚。

“对不起,我没有尽到女儿的责任,让你们受苦了。”

“黄爱华!出来了为什么不联系我们!让我和你爸爸担心的要死知道吗!”看到躺在病床上的女儿,黄爱华的母亲狠狠地指着她的鼻子骂道,可就在几秒钟后,7年未见的母女俩却紧紧拥抱在一起。而黄爱华的父亲,以及杨义则在一旁欣慰地看着。

阔别七年的母女相认,使得一向坚强的黄爱华的父亲喜极而泣。

“对不起……我是你们的坏女儿……”

“不,你在我们眼里,永远是最优秀,最完美的女儿。”

一时间,在场所有的人都失声痛哭。

————————

最后一幕,则是当黄爱华的父母转过身的那一刻,那满脸幸福,脸红地就好像一个初中少女般的黄爱华紧紧抱住了杨义,将他从椅子上拉到了床上。于是,他们俩便在医院的病床上,在众目睽睽之下,展开了有史以来最长的热吻。

“杨义,我爱你……我们结婚吧。”

“嗯,当然。”

“知道吗,你是最完美的,至少在我和你父母的眼里是这样,所以,不要再自卑自责了。”

“嗯,我会尽力改掉这个毛病。我会坚强地活下去,和你在一起。”

“一言为定。”

“嗯,一言为定……嗯,杨义……我爱你……另外,我们要感谢宋任杰,因为我们的生命都是用他的牺牲换来的。”

“是啊,他已经再也不会回来了。”

这就是我们的追忆。虽然曾经犯下了无可挽回的罪,可人生却依然要继续下去。是吧,张紫菱,你说过只有背负沉重的十字架,坚强地活下去,我们才有更多的可能性。由此,我们才能在这些可能性中找到各自美好的未来。

我望向窗外,江城依然下着大雪。这几年江城每年冬天都会下雪,仿佛是在纪念张紫菱,宋任杰,阿奇,以及毫米的死。在医院的花园里,银装素裹的梧桐树旁,一群身穿棉袄的少男少女们在花园里欢快打闹,生机勃勃的孩子们滚着雪球,将地面上的白色天鹅绒毯卷起,堆成一个的雪人。接着,身穿羽绒服的女孩拿出相机,交给一个路过的满脸胡茬的大叔,便脚步飞快地站在雪人旁的朋友们的身后,满脸笑容地伸手做出V字的手势。显然,孩子们要拍集体照,目的是将这快乐的一幕定格下来。

这些孩子虽然都是医院的病人,却这样富有生机。

“等大叔要拍的时候,我们同声说‘友谊万岁’怎样!”女孩朝朋友们喊。

“好啊!”

“一,二,三……”

“友谊,万岁!”

等到孩子们离开花园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四点。随即,整个江城安静地就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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