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话 铁锈森林

有一个故事,其中那么有一段话是这样描写的:

钢铁之森林,林中一切皆由坚硬的钢铁组成。在这片森林中布满了钢铁的荆棘,那锋利的棘刺似乎拒绝万物一般,扭曲着、伸展着,毫不留情地划开闯入者的皮肤。然而坚硬的钢铁,也终会被侵蚀。潮湿灼热的焚风,时而在那林中刮起,即使坚强如钢铁,也被蚀出点点锈斑……焚风不断吹起、吹起……曾几何时,钢铁的森林也变得腐朽,林中的万物皆被锈斑覆盖,就连那拒绝的荆棘,也变成如血般猩红……

……

这个故事是在我还小的时候,经常听某人讲起的,自从在旅行途中踏入这第一座“回忆迷宫”之后,便不自觉的在脑中回想起来。

我只记得那个故事里的主人公是一位美丽的天使,可明明是在天空中飞舞的天使,又是怎么跟地面上诡异的钢铁森林联系起来的呢?关于这点,我这被时间磨钝的脑袋,暂时无法回忆起来。

肯定有人会觉得奇怪吧——我为什么要在这里特别提到一个自己故事里的钢铁森林呢?也许是因为“触景生情”?谁知道呢?不过,我觉得自身当前所在的这个地方的确与故事中那片钢铁森林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这倒是真的。

锈蚀的钢铁树木,锋利的铁荆棘,以及时而从不知道何处刮来的带着铁腥味的热风……这一切似乎都和那个故事里面的所描述的钢铁森林一模一样。

“那个,月。妳真的肯定我们走的这条路是正确的吗?”我试着向走在前面的那位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少女提问。然而那女孩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依旧是头也不回的在前边走得飞快。

自从进入了这座森林,月就再没同我说过一句话,只是一面带着我在纵横交错的小路上避开锋利的荆棘,一面谨慎观察着四周不断的前进。

在之前也说过——这里正是在我与月的旅途上必须得穿越的数座‘记忆迷宫’之一。

既然如此,那想必眼前的这个景象,应该就是我记忆中的那个故事里的钢铁森林的具现化吧?

“月,我说,月啦。我觉得这里的景色和我小时候听过的一个故事蛮像的,果然这个迷宫就是钢铁森林。”我努力想引起白色少女的注意。不过也许是因为Lighthouse(灯塔)在迷茫平原总是单独行动的缘故吧,月看上去很不喜欢开口,一路上不论我怎么寻找话题想与她搭话,结果到头来收获的不是沉默也只有惜字如金的寥寥数语罢了。

但尽管如此,我依然没有放弃同她沟通的念头。

原因很简单,就如我们初次见面时所提过的那样,在我眼中的这个娇小背影总让人觉得有种单薄而孤独的感觉,而这种感觉又会使人不自觉的产生一种想要关心她,更加了解她的想法。

“果然,这一次也不打算回答吗?”

正当我认为这次也只会收获沉默的时候,少女那甜美又平淡的嗓音响起了。

那嗓音在淡淡的述说着,似乎是在讲述一个遥远的故事一般——

“这里,被认为是由人类受伤的心灵所构成的记忆迷宫——铁锈森林。那份受伤的回忆为了掩饰自己的脆弱,而伪装成坚强的钢铁,为了逃避现实不让自己再受伤害,又在钢铁之上覆盖了带着锋利尖刺拒绝万物的铁荆棘。”

“唉?是这样吗?”月的话似乎让我想起了什么,但是又很模糊,不太真切。

少女眨了眨眼,不可置否。

“你提到的那个故事,我也略知一二。美丽的天使原本受到神的宠爱,但却在不经意间遭到了渴望被神宠爱的妖精的嫉妒。妖精用花言巧语诱骗了天使,她怂恿天使前往森林中寻找神明钟爱的美丽花朵,却使用恶毒的魔法将天使困于其中。在那不见天日的魔法森林里,天使的羽翼被折断了,她再也无法飞翔,再也无法回到天界。被困在森林中的她为了保护自身,用尽全部力量使林中万物都化为锋锐坚硬的钢铁,又为了不让他人再接近自己、伤害自己,由唤出了拒绝一切的铁荆棘爬满森林……”

少女月在淡淡地叙述着,我则陷入了沉思。

啊,终于想起来了。

失去了神的宠爱与祝福的天使,每日只能呆在钢铁的森林中,以泪洗面。

渐渐的,渐渐的,其泪水与内心的苦痛,化作了潮湿灼热的焚风,于钢铁森林之中猛烈刮起。以天使为中心,周围的钢铁树木上,生出了斑驳的铁锈,直至最后,整片森林都为焚风蚀透了,变成了一片包含悲伤与颓朽的,猩红的铁锈森林……

终于想起来了,这是小的时候一个悲伤的人为我讲述的一个悲伤的故事。我不知不觉的将故事中那流着眼泪的天使和讲故事的那个人本身重叠起来。

是的,母亲每次为我讲起这个故事的时候,也总是像天使那样流着眼泪。

从我记事开始,父母之间关系就一直比较紧张,虽然当时年幼的自己不是很明白。但现在看来,想必母亲为坐在她腿上仰望着她的我讲的这个故事,实际上正是用来比喻她自己吧?

所以在最后,失去了父亲的爱的母亲才会心灰意冷的哭泣着,再也不回家了吧。

意识到了这点,我无声苦笑,没笑几下又摇了摇头,发出了轻轻的叹息。

……

在铁锈森林中不知穿行了多久,前方引路的白衣少女突然就停下了脚步。我不由得从她身后探出头来,以目光越过她的肩头,发现了出现在我们面前的一扇门。

这是一道布满锈斑、爬满铁荆棘的木门。

“这里……难道就是迷宫的出口?”我向月问道。

月转过身来,她眨着眼睛望着我,点点头又摇摇头,说出句模棱两可的话来:

“这里既是出口又不是出口。”

“哦?怎么说?” 我有些摸不着头脑。

“准确的说,我们现在所处的位置是迷宫的中心。”

“中心!喂喂!等等,迷宫中心的什么不是离出口……”我有些激动的叫起来,不过却被月伸出的一根手指按住了嘴,这个白色的女孩示意我听她说完。

“每个迷宫都是由‘弥留之人’自己的部分记忆构成的,这样的迷宫本身就是使人迷失的地方,是没有出口的。但是同时,在每个迷宫的中心又都必定会存在着类似我们现在见到的这样一扇门,隐藏在这扇门后边的正是使‘回忆迷宫’具现化的记忆之源。又当然,这扇门也只有作为记忆持有者的‘弥留之人’本人才有资格开启并且进入其中。”

“妳的意思是,要想穿越迷宫,就必须要‘弥留之人’本人进入迷宫的中心,并且解放自己的记忆之源……简而言之,就是去面对自己的过去对吧?”我试探性的对月说出了自己的猜想。

白色的少女点点头,“是的,你的理解能力在‘弥留之人’之中算是不错的那种。我们Lighthouse的任务之一就是指引着‘弥留之人’前往每座迷宫的中心。但是也仅此而已,能不能解放记忆之源要全看‘弥留之人’自身了。如果能够成功解放自己的记忆之源,那么‘回忆迷宫’就将会消失,Lighthouse将会继续履行义务,指引着‘弥留之人’前往下一个迷宫,直到被指引的‘弥留之人’到达自己旅途的终点前往天堂或者地狱。”

“请容我再假设性的问一下” 我向“月老师”举手提问,得到默许后便犹豫着问出了心里所想,“假如、是的我是说假如,弥留之人无法解放记忆之源,那会发生什么样的事呢?会像妳最开始说的那样,永远迷失在迷宫之中吗?”

“是的,如果‘弥留之人’无法解放自己的记忆之源,那么迷宫将会在吞噬‘弥留之人’后自行消失,而被吞噬掉的‘弥留之人’将会永远的迷失于自己回忆所构筑的牢笼之中。而我们Lighthouse是受到迷茫平原的特殊法则保护的,因此在迷宫消失之际会被重新传送回到迷茫平原,等待着与新的弥留之人相遇的契机,指引着他们,踏上新的旅途。”

被困在自己的回忆中什么的,连想想都使人浑身不舒服啊!我可不想变成这样,于是便拍着胸脯对少女笑着说。

“放心吧,意志坚强如我,可不会这么轻易被束缚。管他是过去还是现在的,我都一定会解放自己的记忆之源,之后还要麻烦妳带我找到去天堂的路呢。嘛,当然也可能是地狱就是了,呵呵。”

说完,我毫不犹豫地伸手抓住那覆盖着铁锈的门把,冰冷而粗糙的触感立时自我手心传来——那是生锈的铁器所特有的触感。

瞧着吧!存在于记忆中的悲伤的母亲,我一定会将妳从这段悲伤回忆中解放!

一定!

我不断地在心中默念着,打开了门。

……

和我猜想的一样,门后面呈现出的,是我曾经熟悉的景象。

这里是我的家,正确的说是十几年前的家,那个时候的父母还没有离异,父亲只是个市政府的小公务员,而母亲则是为了照顾我,无业在家。

照这样看来,母亲应该就呆在家里的某个地方。等着我!母亲的这份痛苦回忆就由我来,解放!

下定决心,我开始在家里四处寻找起母亲的身影。

但是很奇怪,玄关……客厅……厨房……盥洗室……主卧室……我找遍了自己能够想到的所有母亲身影可能会出现的地点,甚至就连小时候怕黑不敢去的地下室都探寻过了,然而偌大的家里却是连一个人影都没有。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正当我大惑不解的时候,一阵微弱的呜咽声传入耳中。

呜……呜呜……

这轻轻的呜咽声时断时续,有些飘忽不定,我聆神倾听。

在二楼!我立刻寻着声音的来源踏着旋梯来到了二楼,我仔细的确认着呜咽声的方位,最后,在一个扇房门外驻下足来。

映在我视野中的,是一扇刷着白漆的木质门。在门的正中盯着一根钉子,在钉子的上面则挂着一块孩童喜欢的卡通风格门牌,那牌子上有用记号笔写下的几个歪斜的字母“YUN(云)”。

这间房间难道是……我下意识的伸出手去,轻轻推开房门。

呜……呜呜……

那呜咽声的源头果然在这房内。

我的眼中映出了一个小小的身影,是一个小男孩,穿着小学生制服的小男孩。

这个小男孩正抱紧双膝坐在房间中央的地板上,不时发出低低的抽泣声。我朝小男孩走近几步,发现在他周围的地板上,散落着不少撕碎的相片。

我捡起了离自己最近的一张照片,发现这原本应该是一张一家三口的合影照,在照片中,有一位父亲正将自己的儿子高高抱起来坐在肩头上,父与子两个人都在快乐的欢笑着,然而,那本该属于母亲的位置却被什么人给撕掉,不知丢弃到什么地方去了……

啊,是啊。

我盯着这张照片,感叹起来。

其实我早该意识到的,我对生成“铁锈森林”的记忆之源的理解方向,打一开始就错了。这是我自己的记忆,因此需要我解放的,并不是自己记忆中的母亲,而是恰恰好,是记忆中的那个因为突然失去了母爱而绝望伤心的——我自己。

什么嘛,原来是这样啊。

我很快想到一个好办法,微笑着轻轻地走近了小男孩的身边,缓缓蹲下身去……

……

“还以为你跟着迷宫一块儿消失了,居然又出现了。”白色连衣裙的少女语气平淡的说道。

“啊,抱歉,抱歉,久等了。我只是刚才和过去的自己多聊了一会儿罢了,毕竟能和自己对话,那可是个十分难得的机会啊,不对,就算是说这是奇迹也不为过啦。”我双手合十向月笑着道歉,同时又不忘自我吹嘘几句。

“呀,要知道,安慰一个小孩子可是很费劲的,我现在才发觉自己还是小鬼的时候原来这么难缠啊,而且还是个爱哭鬼。”

“是吗……那么,我也有些好奇,你又是通过什么方式解放这个‘记忆之源’的?”月操着完全“不带好奇”的平缓语调,向我问道。

“其实也没什么,我只是给他讲了那个困在铁锈森林里的天使的故事的真结局。”

“哦?”

“那结局是我之后才听父亲说过的一个版本,对了,讲故事的同时,我还给他看了一张照片。喏,就是这张。”我从裤袋里掏出了一张照片。

不知道为什么在我来到迷茫平原之后身上除了衣物外的其他物品全都消失了,只有这张本应夹在钱包中的相片却独独留在了我的裤袋里。

白色的女孩低头看着刚从我手中接过的照片,在照片上,有一男一女两人在明媚的阳光下甜蜜的依偎在一起,幸福的笑着。

看着月似乎有些不解的神情,我开始解释起来。

“我父母在我小学的时候就离异了,我跟着父亲,而母亲离开了家。曾经有好一段时间,我每天都哭着要找妈妈,嚷着‘爸爸是个大坏蛋,把妈妈还来’什么的。现在想来,我在那段日子中的确是过得十分消极。后来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事似乎也渐渐淡化了。不过当我上初中后的某一天,父亲给了我一封信,信是移居到美国的母亲寄给他的,他认为有必要给我也看看。看过信后,我哭了,同时也真正振作了起来。”

稍微顿了下,我接着说了下去。

“母亲在信上说自己现在过得很幸福,也并没有真正恨过父亲。信上还附带了一张照片,以及她的联系方式,喏,照片就是现在你看的这张了。这是母亲和她新的丈夫在夏威夷度假时拍的,怎么样?很幸福的样子吧?所以呢,在迷宫中心的时候我只是教那个记忆中的自己换了个角度来思考什么是幸福,以及该怎样寻找新的幸福,仅此而已。”

“是呢。虽然我很好奇你所说的‘美国’还有‘夏威夷’到底是什么地方,不过怎么样都无所谓了。”看着照片的月轻轻的说道,接着便陷入了沉默。

良久,这位白色的少女抬起头来,“之前那个钢铁森林故事的另一个结局吗……当度过了漫长而悲伤的时间后,某一天,天使忽然感觉身体一阵温暖,她抬起头来,发现自己正被一束和煦的阳光轻轻地包裹着。那束阳光穿过长满铁锈的树木缝隙,为天使带来了光明与希望。天使惊讶的发现——原来自己并没有被敬爱的神明抛弃!意识到这点的她再一次的哭了,只是,这次流下的是,幸福以及喜悦的泪水。”

我听完朝月点点头,故作优雅的做出个“请”的手势。

“走吧,月。向着我们的旅途继续前进吧。”

啊,故事的结局就是要这样才算美好。

温暖的阳光划破了悲伤的黑暗,在那片因绝望而产生的拒绝万物的铁锈森林中洒满了希望。恶毒的魔法被驱散了,天使终于不再需要再以坚强却又脆弱的钢铁来保护自己免受伤害了。

森林恢复了原状。

天使努力地走向阳光之下,在那豁然开朗的视野中,等待着,迎接她的,是那散发出煦白辉光的神明,还有那带着“认识错误的孩子”般表情的妖精……

果然,这样的故事结局才是最合适的啊。

我露出了微笑,向前走去。

那张月递还给我的相片就像完成了自己的使命一般,

在我手中渐渐淡化,

缓缓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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