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渊子,你还懂画画吗?”

这一天,我那不请都能自来的熟友——宇野奈惠又闯进了我的房间。我对她的来访早已习以为常,甚至能从擅自开门和大踏步上楼的脚步声断定是她。故而我连身都没起,就这么坐在房间里等她上来。

“并不懂。我只知道它是一张水彩画,画的是橘子苹果之类,就连你都能肯定,这只是再普通不过的一幅练习画罢了。”

之所以用“就连”,是因为宇野奈惠的特点着实让人觉得有些遗憾:她待人热情、交际广泛,在经营人际圈一道上着实有与生俱来的天赋,这让她在同龄人群中左右逢源。但她也有明显的弱项,那就是学力。她在知识记忆和答题方面的能力近乎为零,得亏是当年我连占带猜地为她打好升学考试的腹稿,她才得以和我一同进入本地最好的升学高中——霞浦高中。而现在我们已然升入高三,面临的升学压力越来越大,她的学力却依然拙计,这不免让她的家人、老师,甚至连我都暗自着急。

宇野奈惠凭着自来熟的性格也很快认识了人际褊狭的我——嘉茂渊子。我与她之所以有如斯深交,学力的高下互补,人际的泛囿互补都是原因之一,但最重要的一个互补则是,一边是宇野奈惠远超常人的好奇心,也就是“凡事都要问个为什么,不得到满意的回答不肯罢休”的劲头;另一边则是我略胜常人一筹的“思维运转”,总是能把生活中的大小事情说出个所以然来。在过去的几年里,我身边发生过一些“曲径通幽”的故事,其中便与她有关,这些故事我已辑录为《纪事》《异》《涟》《书》《语》等若干集子。

现在,宇野奈惠见我懒懒散散地没有回应她的到访,向来不讲礼数的她自也不以为怪。她径步上楼,见我在这样一幅练习画作面前出神,第一反应是“这是我刚画完的”倒也正常。我平素的经历几乎从未和“绘画”有过关联,她认为我会画或不会,也都在情理之中。

“不,这不是我画的。我也承认,我在绘画这方面的能力是零,知识也几乎是零,顶多出于家学知道一些知名古画出于何人何时罢了。”

我这个嘉茂的姓氏源自古时的阴阳家系贺茂家。在这个现代社会,阴阳学已经不再通行,过去的阴阳家们也有所转型。嘉茂家的选择便是学术,比如我的父母都是附近一所大学的教授,父亲主攻文史,嫁入家门的母亲是数学。除了学术,父亲也还有“嘉茂家人”这么一个名头,它的作用是为我们家带来各种古物鉴定、卜居择吉、寻龙堪舆、阐释训诂一类的业余营生。我多少也入了嘉茂家学的门,对这些业余营生也有不小的兴致,所以偶尔也会从父亲那里分流一些看起来不难的业务练练手。

这幅画就是“看起来不难”的一个业余业务——毕竟谁都能一眼看出来它不过是哪个学画的初学者循规蹈矩作出的一幅练习作。宇野奈惠也意识到,我盯着这画出神,说明它所蕴含的信息肯定不止“第一眼看到的”那么简单。她借着我的答话,顺势问道:

“既然渊子不懂画,那为什么像是盯着它看了很久的样子?”

“今早,我在晾衣服的时候看到了异常:你也知道,我家位于一片独立住宅的住宅区,晾衣服的阳台和大门同向,面对住宅区里的小道。早上晾衣服时,我猛然发现有一个不熟悉的身影,一边往沿路各个住户的信箱里塞什么东西,一路鬼鬼祟祟地往视野远处移动。我心道,他应该是散发小广告,并且我家信箱也该被塞了一张,便也没太在意。等晾完衣服,我才下楼来到自家的信箱边,打算看一眼他塞的广告,再将它带回家丢弃。然而我很惊诧的是,他塞进我信箱的,便是这张水彩画。”

“水彩画?”奈惠好奇地靠近。“这水彩画又没有宣传任何东西,不像是小广告啊。”

“从气味和材质上就能断定了。”我拿起手边的一支写干墨水的笔芯,用笔尖刮了刮画面有色区域的边缘。从新刮开的颜料表面散发出水彩画的那股特有的味道,我和奈惠虽然都不懂画,但国中毕竟还是有美术课,所以水彩画气味还是不会认错。我又续道:“四处乱发的小广告肯定是印制,可这张画是实打实画出来的,用笔尖都能刮下干结的颜料层。虽然这脱落的颜料让它看起来像是水彩,但我也不敢肯定颜料里有没有掺杂什么奇怪或危险的成分,所以尽量不要去碰它比较好。”

“这也未必就是小广告吧?”奈惠道。“没准他忌惮你渊子大人的威名,没往你家信箱里塞小广告,而你信箱里的这个东西,是其他什么人碰巧塞在那里的呢?”

“你能想到这种可能,着实出乎我的意料啊。”在为奈惠思维逻辑的突然进步(因为在她所知的条件下,这的确是一种合理解释)而喝彩之后,我拿出进一步的猜测否定了它。“但事实并非如此。我在楼下就发现它这些古怪,也想到了这个可能,于是我到其他邻居家进行求证。结果让我吃惊:我们这一条小巷上的人家,只要是在门口设置了信箱的,无一例外都被塞了一张水彩画。而且,连水彩画都是完全相同的。换任何一个知名画家,画十张水彩画,那也必然不会有一张相同,可这沿路十几户人家,手里的水彩画完全是一个模样。”

“当真是一模一样的?”

“当时我们邻里合计,倒也没观察得多么仔细。若是细微之处颜料凝结都保持一致,那是天人都做不到的事情。但整个用色、配色等等大体的观感,我们敢说都是一样的。举个具体些的例子,一幅画里的橘子大一圈,另外一幅画里的苹果又小一圈,这样明显的差异绝对没有。”

我完全不懂绘画,只要一幅画到了一定基础,我便无法从中评判它的细部之高下。所以这些近乎是复制出来的水彩画,我也不能断言它能否办到。但这是一个实打实的“蹊跷”,却也不容置疑了: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往一片独立住宅的各家各户信箱里塞不带任何宣传信息的相同水彩画。这个身影是谁?为什么要做出这般令人费解的举动?

“这个人是步行在这一带行动的。”我突然自言自语起来。一旁的奈惠却明白,这是我已经展开思考的标志,这些能被旁人听见的话语其实便是说给她这思维反应逊人一筹的人听的。于是,她也聚精会神地听了下去。“这一带是独立户型的住宅区,通向外部的道路狭窄,车辆开不进来。再者,独立住宅的占地面积很大,若是他宣传一般的商品,那无疑是在高层住宅小区散发更为效率,除非有特别的必要,否则不用到我们这种深巷中来散发。

“若是这张水彩画上有什么匪夷所思的定位、窃听、偷拍等装置,又或者是含有什么有害成分,那么它所图者大,就不是我所能揣测的了。排除这些奇想天外的可能,剩下来的,就不外乎一个可能——它是某种批量生产工具的宣传。而这个生产工具的作品,就是这些如出一辙的水彩画。”

在以前机械不够工巧的时代,手工的“精雕细刻”能够做出许多让机器难以望其项背的东西,但现在机器的进步已经让手工的不可替代性下降了许多。举个最常见的例子,饺子、包子、面条、刀削这些形状各异的面点,过去必须人力擀面,但现在各种机器已经能完全胜任。再如,现在充斥于各个便利店的速食便当,也已经实现了完全自动化的生产,煮饭、配菜、称量、分装、密封各个环节已完全不再需要人力监控。我们这一条小巷子两侧的住户们不啻两位数,每户都有这么如出一辙的一张水彩画,这已经不可能是人力所能为,那就只能断定为“机器”的手笔了。

想想也是当然:现如今,利用精密的程序控制和若干支量产的万年毛笔(即像钢笔一般由墨胆向笔尖供墨,可以如自来水笔般不停书写的毛笔),机器便可以量产出手写体的书法作品。类比一下,只要调匀同一批颜料再等分给若干同样的画笔,那么机器也可以同步进行若干相同的图案绘制。

“可为什么这个人要散发机器绘制的水彩画呢?”奈惠问道。

“如果是他期待‘这些接受水彩画的人里有人对用来绘制的机器产生兴趣’,那他就应该在画中留下机器的形貌、经销人的联络方式等供有意者进一步沟通的信息。所以我也不倾向于将它当做一份特殊文案的广告。但他这样分发,特别是‘专门步行,绕进我们独立住宅区的小巷子分发’,这么做必然有它的道理。再结合这么一个事实:画面图案是用水彩画颜料绘制的,工艺成本比单纯的油墨印制要高出无数倍。所以,‘画面信息’,也就是那些橘子苹果决不是它的目的。

“我们这样一片独立住宅,比之高层住宅小区的区别,那就是住人的密度很低。并且彼此间低头不见抬头见,相互间也很熟悉。正因如此,每个人接到莫名其妙的水彩画后,凑在一起商量,发现其中蹊跷的可能性远比住宅小区邻里‘老死不相往来’的环境要大,这应当便是分发水彩画的人所看中的。还有一个区别是,小区的住宅楼,各家各户的信报箱都集中设置在单元的入口处,而我们这些独立住宅,信箱都在各自的家门口。我想,有这两点,就能为这个行动费解的身影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是什么解释呢?”

“这样设想一下:你家我家都是独立住宅。假设把我们的房屋和面积、装潢都差不多的一套高层住宅的房屋同时挂网出售,哪套房屋会卖得更贵一些?”

“当然是独立住宅啊,附带了外面的一片宅基地,建的楼房也有两三层,单元楼里的一套房肯定不能和独立住宅比啊。”

“所以,就是这个道理。一般人的认知中,独立住宅和高层住宅里的住人相比,前者的印象便是‘经济条件更好一些’。而这个鬼鬼祟祟的身影之所以看准这里散发水彩画,也就是一个试探罢了:一来,这里邻居相熟,容易一致对外,他可以通过自己制造自己掌握的话题来尝试融入;二来,水彩画都有颜料的那股特有气味,他可以通过嗅闻各个设在门口的邮箱,来判断各个住宅中有没有人居住。这样一来,他就有一个能够说得通的目的了——他是个踩盘子的。也就是说,他在这里相中了无人居住的目标之后,就会有更精干的老手来做梁上君子了。”

“可为什么要大费周章做这种一模一样的水彩画呢?”

“因为普通的海报难以在我们邻里之间引起话题啊。并且,这样的制作对于这些干小勾当的人来说也不是大费周章。之前不是说了吗,制作这种如出一辙的水彩画肯定要机器,而这样的机器却也有另一个用途,那就是复制另一个非常有‘意义’的图案……”

我打开抽屉,拿出几张纸币在奈惠面前抖了抖。奈惠也立刻明白了,有意义的图案指的是什么。

“所以,我们现在就有另一件事要做了。”我从房间的座椅上站起。“到沿街的每一户人家,把信箱里的水彩画拿出来烧掉。就算被人发现,周围邻里也都认识我,不会有问题的。”

在和奈惠下楼,前往各户人家的路上,我想到了此前,发生在我身边的若干故事。它们也都和现在有着相似的情形——因为“画”而衍生出一段故事,而故事又总是以“画”开始。在前往每一户人家的路上,我和奈惠便回想着其中的一段故事。而这些故事的总目,无疑便是这样了:

纪事·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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