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去哪?”

还没等我关上越野车的车门,车子的驾驶座上已传来了不耐烦的声音。

“出去随便转转、”

忽略了对方话语中的火药味,我以尽量平和的语气阐述了自己的想法。

“这种时候本地人一般都在干啥?”

“这种时候?大多数本地人会去住所附近的集市采购生活用品,之后老年人和女性会前往中央广场排队等待每天早上九点左右开始分发的救援物资。有劳动力的小孩子和青壮年会去玛塞港打零工挣点糊口钱。”

“那我们就去最近的集市看看吧。”

“最好别这么做,少校。”

“为什么?”

“因为我们不是本地人,而这里的本地人并不欢迎外人,尤其是像我们这样的军人。”

“即使我们身上穿着便装,还开着本地牌照的车子?”

“没用的,一开口就会露馅。如果附近刚好有团结阵线的民兵,那我们的麻烦可就大了。”

“原来你也知道招惹团结阵线会有麻烦啊。那你昨天还闯进他们的地盘?”

“……”

我笑着调侃了自己的临时司机,却没曾想到这简单的一句话,马上就让那个身强体健的大男孩陷入了沉默。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施耐德。”

尴尬之下,我开口叫出了对方的名字。

“我知道你并非有勇无谋之辈,你会那么做一定有你的理由。”

“格林少校,你一定要继续这个话题么?”

“不……”

我咽了口唾沫。

“反正也没出什么大事,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好了。今天我不想惹任何麻烦,只想随便开车兜兜风,看看玛塞城里的人们平时是怎么生活的,这个要求不算很过分吧。”

“过分倒是不过分,但是,少校,对你来说……有这个必要吗?”

“真不愧是16TH问题中队啊……”

“你说什么?”

“……没什么,我只是在自言自语……话说,为什么你会觉得没有必要呢?”

“因为像你这样的高级军官可以自由出入蓝区,底层平民的生活跟你们是完全绝缘的。”

“……也许我跟其他军官有点不一样?”

“你是想让我有这样的感觉?”

双手把着方向盘的施耐德转过头认真盯住了我的双眼。

“还是想让外面的市民有这样的感觉?”

“呃……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两者什么有区别么?”

“有,起码我再不喜欢你也不会朝你开枪。”

“……也不是所有本地人都这么野蛮吧。”

“确实不是,但这座城市不欢迎我们,哪怕我们为他们流再多的血也一样。”

“……这话居然会从你的嘴里说出来,真是让我难以置信,以前那个满腔正义的热血青年呢?这才几年你的棱角也被社会给磨平了?”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少校……我们以前认识么?”

“认不认识不重要,我只知道你曾经是个嫉恶如仇,眼睛里揉不得沙子的快意男儿,虽然有些时候性子是直了一点,但我还从来没见过任何一个永饶人比你还有正义感。”

“……”

听到我的话语,施耐德再次陷入了沉默,虽然在军校的时候他就经常愁眉不展,但我真不觉得他是那种有话会憋在心里的家伙。

“追寻正义并不会让生活变得更好。”

“这只是犬儒主义者不作为的借口。”

“那么少校相信这个世界上有绝对的,不会因为个人所处立场的不同而改变的‘正义’吗?”

“当然。”

“那NPKF是正义的吗?国民军是正义的吗?我拿着临时政府的工资和津贴,到底是在为正义而战,还是在为某些大人物的利益而战?”

“……你以前都没想过这些?我还以为你早就做好觉悟了呢。”

我一脸不可思议的看着身边的男人,只觉得仪表堂堂,高大威武的他,脑子还停留在十四五岁的中二阶段。

“‘正义’就像‘完美’一样,只是一种概念而不是确实存在的东西,身为凡人的我们只能去追寻而不可能得到,现实生活中肯定处处充满了不义,我们的理想和信念也无时无刻不在经受考验,但反过来看,这不正是大家苦苦寻求正义的理由么?如果所有人都把不义的事情视为理所当然,那我们的世界还有什么希望可言?”

“原来如此……少校,我怎么早没有想到呢。即使得不到好的结果,我们对正义的追求也绝不是虚无的。正义,就在我们每个人的心中!”

“对啦,就是这样,快打起精神来吧,现在这种愤世嫉俗的样子一点也不适合你。我更想看到曾经的那个充满热情,勇敢无畏的施耐德君~”

一边模仿着年轻女孩子的口气给老同学加油打气,我一边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这个心思单纯的大男孩就是这样,一点小小的认同和鼓励就能让他重新振作起来。某种程度上我还挺羡慕他的,能用一套简单的理论来解释复杂世界的运行方式,这样的人即使不是天才,也一定会过上比其他人更加幸福的生活。

“我明白了,如果少校真的只是想多了解一点玛塞城的风土民情,那我倒是认识一个能帮得上忙的朋友。”

“早说啊,你那朋友是本地人?”

“不是,她是阿恩斯贝格人,是个记者。”

“记者?”

施耐德的话引起了我的注意。

“哪个通讯社的?”

“永兴社。”

“永兴社?发行纽兰日报的那家吗?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朋友肯定是个战地记者吧,不然你也不会认识她。”

“是的,我们是在我先前服役的部队认识的。”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走走走,我们马上去见你那个朋友,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当面问她!”

从意想不到的地方得到了塔碧莎的线索,我按捺不住自己激动的心情,一边高声催促同伴出发,一边从指挥面板里调出了之前玛莎给我看过的那张照片。

看到我突然性情大变,施耐德有些惊讶,不过这个提案是他发起的,他也不可能立马改变主意。

“要我先联系一下她吗,也许她现在不在驻地。”

“驻地?永兴社在本地没有分支机构吗?”

“以前是有的,现在那里变成了圣迹会的礼堂。”

“圣迹会又是什么东西?”

“少校还不知道圣迹会吗?那是一个最近在变异种中广泛传播的新兴宗教。他们有自己的军事力量,但总体来说还是很平和的,起码比玛塞城里的那几支帮派武装平和多了。”

“变异种……玛塞城里也有?”

“有,而且人数还不少,其中大部分是晴空矿场的米拉库鲁姆矿工,还有一些是跟随难民从救国军的占领区逃出来的。”

“仅仅两年时间就产生了那么多的变异种吗……”

“具体情况我也不清楚,似乎在大破灭发生时刚好接触了米拉库鲁姆的有机体都产生了某种程度的变异,除此之外,还有一些来路不明的变异种,它们的变异程度异常的高,这些人在变异种群体中的地位也非常微妙。”

“……这样么,那这些变异种在玛塞有他们的聚居地吗?”

“南方的旧城区和城东的工人新区是他们的地盘,因为变异种身上带有很强的米拉库鲁姆辐射,没有正常人愿意跟他们待在一起,帮派武装和玛塞民兵也很少找他们的麻烦。”

“换言之,也没有人在意他们的死活,对吧?”

“……是。但那些人对玛塞的忠诚母庸质疑,因为救国军是一群坚定的人类至上主义者,他们会折磨并且处死他们抓住的每一个米拉库鲁姆变异种。”

“这并不让我感到意外……啊,现在时候也不早了,我们边走边聊吧,你先问问你朋友在哪,我们直接开车过去接她。”

眼看话题越扯越远,我赶紧打住自己的好奇心,将注意力重新转回了眼下最重要的事情之上。

谁曾想在施耐德拨通电话,与他的记者朋友联系上后,我们得到的却是一个非常不幸的消息。

“我朋友在昨天的帮派冲突中被流弹打伤了,现在正在梅菲斯特综合医院住院治疗。”

“那所医院在哪?”

“蓝区。”

“那我们就去蓝区探探你的朋友吧,路上顺便买点礼品,放心,钱都我出。”

“……这样真的好吗?”

“你是指买礼品还是指去看她?”

“两者都是。”

“放心,我就问几个问题,一下下就收工,不会打扰到她的治疗的,至于买礼品的钱……中队报销咯,放心交给我吧。”

“好吧……那我跟她说一声。”

“到了再说啦,笨蛋,女孩子最喜欢的就是惊喜了!”

边说我边又使劲拍了这个榆木脑袋的肩膀一下,拿我完全没有办法的施耐德,只得踩下越野车的油门,将我带上了前往城北蓝区的大道。

一路上,我见到的场景只能用“凄惨”两个字来形容,虽然这也不是我第一次与战火中的难民们打交道了,但玛塞人那种无比颓废,得过且过的精神状态依然给我留下了难以磨灭的深刻印象。

【跟李维伊治下的废都完全没得比啊……】

从越野车外缓缓移动的人们的脸上,我看不到活力和希望,能看到的只有麻木和随波逐流,与民众的冷漠形成了鲜明对比的是恶徒的猖獗,短短一段不到两公里的路途,我们起码遇到了四五座打着各种旗号的“检查站”。

毋庸置疑,这些检查站全都是非法的,关卡上的武装分子们雁过拔毛,什么东西都要“收税”,更气人的是,这些家伙还会毫无忌惮的骚扰女性和欺辱弱者,在经过市中心的友爱大桥时,我亲眼看到三个衣衫褴褛的老人被团结阵线的暴徒打得头破血流,只因他们想偷偷的带一点从昨天的战场上捡到的值钱物件回家。

“真是无法无天……”

我摇了摇头,关上了车窗,因为我有NPKF的军官证又肯在过卡的时候乖乖交钱,帮派分子们对我还算客气。但眼前这一幕幕的人间惨剧,却让开车的施耐德难以压抑他心中的怒火。

好在在我的老同学忍不住拔出枪来主持正义之前,我们就进入了治安状况和外界不可同日而语的蓝区,守卫蓝区的玛塞民兵查验我的证件时,根本不敢相信穿得像个乞丐一样的我居然会是NPKF的少校军官。

“下次您应该开装甲车过来,这样就能省一大笔路费了。”

检查结束后,卫戍军官凑上来跟我开了个玩笑。

“算了吧,还好开的是越野车,真要开坦克或者装甲车出来,那还不得血流成河啊。”

使劲压着施耐德肩膀的我以尴尬又不失礼节的笑容回应了军官。等到我们的车子穿过哨卡真正进入蓝区之后,我这才真切的意识到,为什么玛塞城会被所有人都称为“地狱”。

【因为它边上就是天堂吗……】

高楼大厦,绿地红墙,整洁的街道,完备的市政,初来乍到的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在我看来这已经不是贫富差距的问题了,刚才的哨卡简直就像是一个时光隧道,让我穿越回了一个现在根本无法想象的美好时代。

【玛塞城居然能变得这么漂亮吗?不,应该说,曾经的玛塞城居然有这么漂亮吗……】

在永饶战争爆发前,玛塞除了是联通纽兰和西联两块大陆的重要港口之外,还是一座远近闻名的旅游城市,小时候我看过不少有关这座美丽城市的宣传片,也曾幻想过在它迷人的碧海蓝天下尽情畅游。

如今,我的心愿可说是实现了大半,光是站在蓝区澄澈的天空下,感受着迎面吹来的醉人海风,我原本激动不已的心情就平和了不少。

“这里的天空是假的,少校,用的是跟地球伊甸同款的全景投影技术。”

不等我细细感受身心的愉悦,某气氛破坏者已悄无声息的站到了我的身后。

“我又不是傻子,当然看得出来,我只是在想,到底是谁出钱重建了蓝区,不管是气候调节系统,外面的封闭式护墙还是这些全息投影,没有一个是便宜的吧。”

“玛塞是重要的港口,很多跨星企业在这里设有办事处,所有人都希望这座城市能早日恢复往日的荣光。”

“在我看来,这根本就是建造了一座新城市啊,那些大企业如果真能把钱投到对旧城的改造和重建上,玛塞也不会是现在这副破败萧条的样子了。”

“原本是有这个打算,但随着救国军的兴起,国民军的溃败,以及旧玛塞市区陷入帮派战争,现在别说重建玛塞了,甚至就连蓝区的扩建也停了下来。已经有不少大企业陆续搬离了这里,蓝区也渐渐变成了有权有势的本地新贵们的乐园。如今支撑着蓝区发展的是本地人经营的高端服务业,医药产业以及几个星际军工巨头,这些人需要一块安全的区域来**玛塞人最后的骨血。”

“……这些不是你自己想到的吧。”

我转过身,一脸困惑的看向施耐德,我才不相信他的中二脑能思考这么深刻的社会问题。

“确实不是……这些都是我那个记者朋友告诉我的。毕竟我只是个上士,以前根本没机会进入这片‘上等人’才能进入的区域。”

“你那个当战地记者的朋友还关心社会问题啊。”

“她曾经说过,人类面对的所有的问题都是一体的。”

“这倒没错,所有的问题归根结底都是政治问题。不过要是见面的时候她跟我大谈政治,那我可就要伤脑筋咯。”

“……少校不喜欢聊政治么。”

“政治太复杂又太危险,就跟电工一样,还是交给受过专业训练的人士去折腾比较好。好了,天也聊够了,风也吹够了,我们走吧。我记得你朋友是住在梅菲斯特综合病院吧。”

“是的,从地图上看就在两条街外,从这里步行过去也就二十分钟左右。”

“那我们就走一走吧,在这么漂亮的街道上开那台破车,我都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了,哈哈哈哈~”

我傻笑着回应了施耐德,随即挽着他的手朝医院的方向走去。

路上,我们试图购买一些水果和营养品,但蓝区的业主普遍不接受我们手上的永饶第纳尔,要不是玛莎当初帮我在某家有AID背景的星际银行开了个户头并且施舍了一些信用点数,我们这回恐怕就得空着手去医院看那个可怜的女记者了。

“抱歉了,少校,回去之后我会把工资换成外汇还给你的。”

走出小店之后,施耐德的情绪更加低落了,这一方面来自于购物时受到的挫折,另一方面则是来自于那些卖家不约而同的流露出的对一幅穷酸相的我们的鄙视。

“都说了我会想办法报销啦,不用你还的。话说这些人还真刁钻啊,居然只收地球蓝钞和行星联合的星币?这样还算是在永饶星上做生意的商家吗!有机会我一定要好好的整治他们一下。”

“别说了,少校,我们还是赶紧走吧。”

我本想帮施耐德出口恶气,但他本人似乎没有这样的打算。提着礼品的我们,在我的军官证的帮助下一路畅行无阻,很快就来到了目的地,医院前台的护士热情的接待了我们,不但帮我们查到了女记者的所在,还一路带着我们来到了她的病房门外。

“所以这个世界上还是好人多的。”

目送护士离开的我随口感慨了一句,但当我准推开病房的大门时,施耐德这小子不知怎么回事突然打起了退堂鼓。

“那个……我还是不进去了,你直接去跟她聊吧。”

“为什么啊,都来到这了,你不进去介绍一下,我岂不是变成私闯病房的坏人了?”

“我没脸见她。”

“哈?”

“她是因为我才受了那么重的伤,我……”

“里昂,是你吧。”

不等施耐德这傻小子把话说完,病房里突然响起了一名女性的声音。

下一秒,房间的大门被人打开,随后,一个坐在自动轮椅上,梳着清爽的短发,额头前还绑着一条写着“正义”两个大字的红头带的奇女子出现在了一脸懵逼的我和施耐德的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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