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身边驾驶座上个头不高的男子，我抿着嘴唇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呵，曾经的敌人变成了下属，也不见得一定就是坏事啊。”

无视了我的窘迫，男子关上车门，一边跟我搭话，一边动作娴熟将的将我们乘坐的“掠夺者”从简易机场的跑道移上了附近一条尘土飞扬的公路。

“难道长官你来之前没看过部队的花名册么？”

“看过倒是看过，但见到真人还是让我有点吃惊，原本的老成员和新晋的补充兵暂且不提，连像你这样的狠角色都被分了过来，上面的大人物也未免太看得起我了。”

“哈哈，别吹捧我啦，格林少校，像我这样的败军之将，要不是运气好赶上了‘大破灭’，没准现在还待在哪个不见天日的黑牢里吃老鼠呢，能加入你的部队是我的荣幸，接下来的日子还要请你多多关照啊。”

微微点了点头的男子露出了我记忆中的笑容，看到他现在爽朗的样子，我的思绪不免又回到了曾经的西联军校。

【科尔教官，现在你依然坚信自己的选择是正确的么？】

正在开车的不是别人，正是我在西联军校时就有过接触的高年级AS教官“亚当·科尔”。在两年前那场最终引发了“大破灭”的忧国者动乱中，他和他当时所在的部队—— 通称“绯燕”的第905进阶战术教导中队不知何故投向了叛乱的阿尔伯特一方，最终忧国者的阴谋遭到了挫败，905th也在战火中土崩瓦解，幸存下来的成员大多数去向不明，如果不是“大破灭”夺走了近半数永饶人的生命，彻底破坏了永饶星原有的社会秩序，像科尔教官这样有“前科”的军人，大概是再也没有机会重新穿上军装了。

“怎么了，长官，很沉默嘛。”

科尔的话语将我从回忆中拉了回来。

“我看你带的行李很少，果然传闻都是真的咯？”

“传闻？什么传闻？”

听到科尔这么说，我理所当然的被激起了好奇心。

“还有，私底下你不用叫我长官的，叫我希尔德就好。”

“哈哈，这算是我的个人福利么？”

“算是吧，毕竟我表弟也在西联受了你不少照顾，而且从年龄上看，你可是我的长辈呀。”

“……长辈么，哈，长辈可没那么好当啊，要不是因为我们这些不像样的‘长辈’，格林那傻小子也不会……”

“说什么傻话呢，科尔上尉，当时要不是你，我也不会得到有关核弹头和‘三位一体’的重要情报，现在就别提希鲁那傻小子的事了，我们不是在聊有关我的传闻吗？”

我笑着将话题扭了回来，在临时政府的官方记录中，希鲁·格林在大破灭后便处于“MIA”的状态，事实上，那具身体也确实在我最后一次面对“永恒”的时候遭到了彻底的破坏。以FIA的技术力，再造一具类似的仿生躯体应该也不是什么难事，难的是玛莎和她背后的势力肯定更希望我是一个“英雄”而不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士兵，所以我暂时也只能以希尔德的身份来示人了。

“传闻？啊，对，传闻。老实说，在来这之前，我还不知道你是那么有名的人，虽然也不全部都是好名声就是了。”

“这没什么奇怪的，我的双手沾满了鲜血，恨我的人比爱我的人多得多……你刚才想说的就是这个么？”

“不，是更具体一点的‘传闻’，比如，你这样的人物会被上头塞到玛塞这鸟不拉屎的鬼地方的真正原因。”

“哦？怎么说？”

“你真想听？”

“不想听我就不会问了。”

“好吧，那你可听好了。”

在轻轻咳嗽了一声后，科尔用他充满磁性的声音接着说道。

“外面都在传……你是维埃拉总统的新情妇，调来玛塞只是走个过场，目的是为了彰显临时政府和国民议会‘牢不可破’的同盟友谊，你不用在这鬼地方待多久就可以回明珠城去享福了。”

“……”

“咳咳，别生气啊，希尔德，这可是你让我说的。”

“我不是在生气……我是在想这种不着四六的谣言到底是从哪传出来的？我连维埃拉的面都没见过就变成他的……那什么了？是不是只要是个女的，大家就会往那个方面展开奇怪的联想啊？”

“谁知道呢，不过类似的例子确实是有的，听说维埃拉特别喜欢女军人，特别是年轻有为的女军人，据我所知，已经有三个……”

“科尔上尉。”

“好吧，好吧，我不说了，所以这传闻只是空穴来风咯？”

“不然呢？你还真以为我是那种人啊？”

“嗯……确实不太像，那么你的确是为了打开玛塞的局面，才被上面派来执掌16TH的？”

“为什么要用疑问句？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吗。”

我没好气的回应了科尔一句，这家伙跟夏恩一样，是个八面玲珑的老油条，这一点我早在西联军校的时候就领教过了。顺便一说，夏恩这混球居然也在新16TH的花名册里，这大概是我最近最不想接受的现实没有之一。

“……看来，希尔德，你对玛塞城，国民议会和NPKF一点都不了解啊。”

“我有看过FIA的简报。”

“那种东西对你在这的工作没有任何帮助。”

“什么意思？情况很复杂吗？”

“光用说的恐怕没法让你理解，这座该死的城市有多么可怕，我们在这的处境又有多么糟糕，你就好好的用自己的双手双脚和双眼去切身体验吧。相信我，你会有很多很多这样的机会的。”

“谢谢你的忠告，上尉……话说，我们还没进城吗？我记得地图上临时机场距离市区只有十分钟的车程啊。”

“我们已经在城里了。”

听到我的疑问，科尔再次爽朗的笑了起来，顺着他的指点我才发现，道路两旁原本我以为是沙丘的东西，居然是倒塌下来又被黄沙覆盖了的高层建筑，仔细看的话，还能发现砂砾下露出的白骨以及包括坦克和战斗机在内的各种各样的载具残骸。

“……这，这到底发生了什么！”

烈日当空，公路上热浪滚滚，但眼前的景象却让我的脊背感受到了一股刺骨的寒意。

“还能是什么，大破灭呗。本来玛塞城在上次的永饶战争中就是地球和行星联合在纽兰大陆上的主战场之一，持续了近四个月的‘三城会战’和战争末期联合军发起的‘1123攻势’几乎把整个城市都炸成了废墟，好不容易战争结束了，结果重建进程还没过半又赶上了‘大破灭’……现在还住在这座城里的人，大概只剩下七八十万了吧。”

“还有七八十万么……比我想象的要多不少呢。”

“呵，以前玛塞可是被誉为‘纽兰的皇冠’的大都会，因为玛塞港的关系，这座城市的繁华程度就连新维拉（纽兰大陆首府）也望尘莫及，殖民政府原计划在这里建造第三部轨道电梯，现在你都还能在城南看到当年的施工场地。”

“这些我都知道，不过经历过大破灭后还能剩下七八十万人也太夸张了，纽兰人的乡土观念没那么强吧。”

“谁也没说这些人都是原住民啊。”

科尔边说边耸了耸肩。

“事实上原住民可能只有三分之一吧，其他都是这两年为躲避战乱而从附近别的其他城镇迁徙过来的。”

“因为救国军和国民议会的武装冲突？”

“哈，‘武装冲突’？这是FIA的人跟你说的？比起‘冲突’，我跟愿意用‘战争’这个词。老实说，这里的场面可比维西亚大得多了，不止是国民军和救国军，还有本地民兵，外来的佣兵，大企业的私兵，各种盗匪团伙，民间自卫团体，帮派武装，各路情报人员，外势力特务，甚至还有邪教，只有你想不到的，就没有你在玛塞见不到的。”

“……明明刚刚才经历了‘大破灭’……这些人是白痴吗？就真的这么恨自己的同胞？”

“大概跟喜恶无关，只能说因大破灭而产生的问题比被它解决的问题多得多吧。”

充满哲理的发言，从科尔的口中幽幽而出，看来不死剩最后一个人，人类永远都不会放弃成见，永远都不会放下仇恨，永远都不会停止对同类的屠戮。

可悲，但却真实，真实得让人头皮发麻。

【真的要被阿尔伯特给说中了？永饶真的只有在血与火中才能重生吗！？】

作为“大破灭”的始作俑者，我没有立场去指责那些为了生存和更好的生活而拿起武器的人们，毕竟“斗争”才是人类的“本质”，它流淌于人类的血液，融入了人类的基因，千万年都不曾发生过变化，千万年之后也不会发生变化。

【‘和平’么……这个可爱的词，还真是离我们的生活越来越遥远了啊……】

在飞驰的掠夺者穿过旧城区遗迹以及一大片杂乱不堪的难民聚居区后，我和科尔总算来到了此行的终点站——位于玛塞城北的“弗里德曼”兵营。这座兵营有着悠久的历史，最早的记录甚至可以追溯到玛塞城建城时期。在这一百多年的时间里，弗里德曼兵营几度荒废又几度重启，现在控制此地的是由国民议会领导的“国民军”，作为国民议会的同盟，NPKF被允许使用这座基地，事实上，这里就是NPKF在纽兰大陆最大的军事据点了。据我所知，现在驻扎在这的NPKF包括空骑团和装甲部队在内，约有一个师的兵力。计划中，临时政府还会派遣另外一个师来巩固玛塞城周边地区的防御。

“来，防砂斗篷，”

在穿过岗亭，将掠夺者停到了一座营房的前方后，科尔从车子的后座上拿出了一条看起来就很厚重的军用外套。

“谢谢，天气这么热还要穿这玩意，真是折磨人啊。”

我笑着接过了外套，结果发现那东西的实际重量很轻，试穿起来也很舒服，穿在身上一点都不会影响户外活动。

“如果是搭乘AS就无所谓，不然离开中队驻地的时候记得一定要穿上它，就算是去兵营里的国民军辖区也不能掉以轻心。”

“……治安这么糟糕吗？”

“比你想的更糟，不仅仅是治安，还有其他各种意想不到的麻烦，要我说，这里就是个粪坑，而且每时每刻都会有新的狗屎入场。”

“哈哈……看来我真是来了个好地方啊。”

“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哦。”

“别开玩笑了，科尔，比起莫名其妙的去给某人当情妇，我宁愿一辈子泡在这个屎坑里。”

说到这，我深深的吸了口气，花了一秒钟的时间将所有关于排泄物的话题通通赶出了脑海。

“于是我们中队的队部在哪？我已经迫不及待的想见见大家了。”

“就在前面，走过去左转第三间就是，不过现在有一半人在外面执勤，他们大概傍晚才能回来。”

“军官也都出去了么？”

我好奇的问道。

“在我之前，是谁在管理和指挥中队？”

“是阿尔维斯上尉，现在中队在家的军官里，除了我和他之外只有罗塞莉少尉和艾吉斯中尉，不过后两者你可能没那么容易见到。”

“蕾拉……咳咳，罗塞莉少尉我懂的，她白天睡不醒。艾吉斯中尉怎么了，他身体不舒服么？”

“这个……我也说不好，我已经两个礼拜没见过他了，一直都是拉布雷斯少尉在给他送饭。”

“……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受伤了？”

“也算是受伤了吧，但不是肉体上的伤——我不信这世界上有东西能伤到那小子——而是这里的伤。”

说着，科尔一脸凝重的指了指自己的胸口。

“心伤？”

我不解的问道。

“关于什么的？”

“抱歉了，长官，我可不是知心叔叔，具体的你不如等拉布雷斯少尉回来了去问问她？”

“……说的也是。那么我先去队部跟阿尔维斯打个招呼，科尔上尉你先忙你自己的去吧。”

“我去给车换电池，有需要的话，就用通讯器联系我，来，给。”

简单交代了去向后，科尔将一个单兵通讯器交给了我，跟他告别之后，我抓起行李跳下了越野车，抱着防砂斗篷缓步朝自己的目的地走去。

【果然，氛围完全不一样……】

在前往队部的这短短几分钟的路途里，我大概观察了一下营区里的状况，结果发现，这里跟阿提努斯相比，根本就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简单的说，这座军营，或者说，我们中队的驻地只是个空壳子，除了有几间遮风挡雨的营房之外，其他基础设施几乎没一样能正常工作。

硬件方面尚且如此，软件方面更不必说，执勤的守卫全都懒懒散散的没个样子，营区里的其他士兵更是军纪涣散到了荒唐的地步。我特地找了个高点的土坡驻足眺望了一下操场的方向，不出所料的，那边根本就没有部队在搞训练，踢球玩乐，围观起哄的人倒有不少，更让我难以接受的是，抽烟喝酒这种在之前的PKF不被官方认可的行为，在这边几乎随处可见，不仅如此，我甚至还看到有几辆军用越野车载着女人驶进了军营，而抽着烟的守卫根本就对此不闻不问。

【这种军队有战斗力就见鬼了！】

我对亲眼所见的一切感到无比的愤怒，更让我怒不可遏的是我看到的这些人居然还都是NPKF的士兵。

在更远一些的地方，所谓的“国民军”的驻扎区域，我甚至无法把看到的景象跟“军队”这个词联系起来，说他们是穿着制服的痞子是不确切的，因为那些人根本连制服都懒得穿。社会人士的车辆大摇大摆的在兵营里长驱直入，四处兜售女人和违禁药品，另一边，武器弹药直接从军需仓库中成批拉到没有牌照的民间载具上，没有人阻止，没有人核查，也没有人监管。营区里除了搂着女人的醉汉之外就只有形迹可疑的闲杂人员，找了一圈，别说军官了，我甚至连看门的卫兵都没见到几个。

“喂，新来的？”

正当气得浑身发抖的我打算杀回队部之际，旁边的棕榈树上突然传来了女性的声音。

“对，我是新来的，你又是谁，人猿泰山？”

余怒未消的我抬头朝树上看去，一名穿着热裤，外套扎在腰间，上半身只有一件露腰衬衣，口中还叼着一根巧克力棒的金发女子进入了我的视线。那家伙身材匀称结实，一看就是军人，但她胳膊上戴着的长手套和扎在腰间的制服却与NPKF以及国民军的款式都不一样。

“我谁也不是，只是个不喜欢穿难看的斗篷在外面睡觉的普通女人。”

察觉到了我的注视，树上的女子撩拨了一下自己的金色长发，一边咬着巧克力棒一边用慵懒的口气这么对我说道。

“但我劝你还是把斗篷披上……如果你不会像我这样爬树的话。”

“多谢你的提醒，但我会照顾我自己。”

“你真的会照顾自己就不会一个人跑到这来看风景了。”

“恕我眼拙，你不也是一个人么？而且我也不是来看风景的。”

“那你是来干嘛的？好吧，不管你是来干嘛的，这都不是小姑娘该来的地方，如果你迷路了的话，去找那边营房里的人求助吧，他们跟那些人不一样，血里多少还有一点‘人味’。”

说完，树上的女子伸手指向了我身后16TH的驻扎地，顺着她的指向，我发现阿尔维斯上尉正一脸铁青的从队部中冲出，看样子似乎是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

“谢了，还没请教你的尊姓大名？”

虽然很想立刻赶过去追上阿尔维斯，不过我还是决定先搞清楚树上女人的身份，谁曾想就刚才这么一转头的工夫，棕榈树上就已经看不到那家伙的身影了，。

【见鬼了……】

棕榈树离我并没有多远，树周围也全部都是空地，我想不出那个奇怪的女人是怎么凭空不见的，就在我充满疑惑的想要将土坡四周彻底搜查一遍之时……

刺耳的警报声毫无征兆的响彻了整个兵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