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城内来了一位古怪的客人。

对人来人往的东都来讲,进出一位陌生人,本不是一件稀奇的事情。

然而怪就怪在这位客人在进城的第一天就去了号称洛城内最雅致的地方——古阁书香斋,并在那里做了一件完全称不上雅致的事情,以至于他的怪人名声就这么一夜之间在那些自诩文人雅士的上流群体中流传开来了。

要说到这古阁书香斋,原本只是一家小小的收书店,干的自然也是从那些文人雅士们的手中搜罗他们不要的珍籍古卷。

至于为什么就连珍籍古卷也会被这些书香盈手的读书人所遗弃,那自然是因为所谓的书卷永远都比不过他们兜里的几贯铜钱。

书,看了便也看了,而铜钱,至少还能让他们在醉香楼中奢上几坛酒,呜呼哀哉两句诗,舒舒心中抱负,谈谈匡国之道,这便也算得上学一学他们心目中的名士风流了。

仕子佳人的传说,不正是他们苦寻功名的初衷吗?

似乎也只有这样,他们方能显得不与一般人来的低俗下等。

而洛城一直以来所流传的这一追逐风雅的准则一直持续到了古阁书香斋现任掌柜的出现。

自此风雅倒是又再次有了新的定义。

原本被他们捧为佳人的醉香楼美人们,在与掌柜的放在一起后,就立即失了颜色。他们曾经为之疯狂追捧的对象,如今仿佛成了街边一文不值的顽石。那频繁出现于他们幻梦中的佳人一角,自此也被换为了这家小小书斋的主人,似乎这等博学多识又称的上是落雁之姿的美人,方能配得上他们当去珍籍古卷所换来的铜钱,方能配得上他们胸中的万卷学识。

可惜等到他们蜂拥而上时,才发现这等的美人所好的已不再是他们兜里的铜钱,奇珍异宝对美人失了吸引力,于是那些原本被他们认作酸腐不堪的诗词古句又一次成为了他们辨别彼此学识的东西。

他们仿佛将自己胸中的学识与抱负又都掩于了那圣贤旧文之中。

而至于那位古怪的客人,之所以会成了他们口中恨不得当场斥责怒喝的对象,自是因为那怪人竟用疯言疯语唐突了他们现在心中的佳人。

因此那古怪客人蓬头垢面的狂生形象,自然也就成为了他们平日里嘲弄这怪客最多的地方,对方那不羁于世俗的样貌更是成了他们口中低俗的代名词。

——那日,古阁书香斋的大门如往日般准时敞开,无数的风流雅士手捧珍籍涌入,围在了被他们捧为佳人的掌柜身旁,谁都期望着自己冥思苦想了整夜的诗作能被她第一个听诵。

而那蓬头垢面有如乞丐的狂生,便是在这时走进店内的,与那些追逐风雅的俊杰才子不同,他是来在这里寻书的。

事实上,在这古阁书香斋内,还有着另一个几乎不被人注目过的区域,它正是存放那些文人雅士典当来的书籍的地方。很少人有人知道,这在古阁书香斋售出的书,还可以再用原价买回来,那些曾经被文人们捧在手心的珍籍古卷,如今就静静地躺在这里的书架上方,等待着蒙尘。

好在如今收留它们的主人,每日都有好好将这里打理,因此哪怕是它们因此在世间销声匿迹,也算是有了一个好归处。

那狂生对于掌柜的面貌本就没有半点观瞻的兴趣,他的目光在周围的书架上扫视良久,最后死死地停留在了一处角落,与其他地方不同,这里看上去没有经过打理,书卷上厚重的蒙尘,昭示着它们早已被自己的主人甚至是这里的主人遗忘,又或者这也是那被号作佳人的掌柜刻意为之,那重叠起来的书卷上用苍劲有力的笔墨写着一个不见经传的名字,《尺墨书香录》。

这本异书,却也正是这狂生与古阁书香斋之间冲突的开始。

墨盈,正是这间书斋现任的主人。

她并非是洛城人士,也与书斋的原掌柜之间没有任何的渊源,其原因很简单,她正是许久之前,被自己主人转手典进这间书斋的书卷。

而她原本的名字,正是这《尺墨书香录》。

《说文解字》有云:魅,老精物也。

——说的便正是墨盈这样诞于久置物品中的精怪。待到她开了灵智,逐渐化了人形,却也早就被原本的主人所抛弃,居于了这书斋内的一隅。

书香斋的上一任掌柜,比之她这个精怪更为古怪,行事作风皆与常人有别,因此在见到墨盈从书卷中化出时,没有半点惊异,只不过往后对于墨盈本体的打理却也变少了起来。

据老掌柜自述,他一生无儿无女,因此临终时便将整间书斋连同这后院一并交给了墨盈自己打理,这间店与店内的书籍便是这位老人留下的最为珍贵的物品。

因此赎回这项事物,却也再墨盈这里停了下来,从此典入书斋的珍籍再无赎回之理,好在凭了她这身好皮囊,与那障目魅人的小法术,倒也没有人再提起过这事。

恐怕那真正爱书之人,也断不会将书流入她这样的店里。

可今日寻来店里的狂生倒是与她平日里见到的酸腐书生不同,对方对她的视若无睹险些让她以为平时日里施展的惑人法术如今失了效。

好在看对方的样子也算得上是真正的爱书之人,想来让他赎回自己的书籍倒也未尝不可,但待到对方开口,向她索要的却是自己的十卷本体。

这等巧合之事倒是让墨盈失了语,虽然自己不曾记得化形前的诸多事物,但如今既然有了形体,墨盈倒也不想再拘于他人之手。

因此待到墨盈沉默了良久,那蓬头垢面的狂生倒是先恼了起来,似是觉得墨盈是故意刁难于他。

“难不成掌柜的是不想遵守我当初典当时的要求?”

陆离有些恼羞成怒地看着眼前的少女,初见时看对方清冷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还以为是哪里来的仙女,代替了这间店的老掌柜做事,如今没想到却是老掌柜的女儿,想来对方并没有继承到老掌柜身上的那些优点,学了十七八九的倒是世俗之人的爱财,要不然怎么会一看自己如今这副颠簸潦倒的样子,就想要将书给贪墨下来。

“倒也并非如此。”

墨盈叹了口气,神色有些复杂地看向了眼前的落魄少年,观账本上的记录,他并非是自己的第一任主人,老掌柜向来会在一些异书的后面标注上它们的一些故事和来源,而当初典当她的人是一个女子,据说是为了给自己的丈夫换些上京赶考的盘缠,可过了这么多年,带着典当票据寻来的却是一个落魄少年。

——当年老掌柜看女子情谊难得,因此将自己的身价估值到了十金,权当是对女子丈夫的资助,如今这少年一身落魄,不舍得穿食却执意要将自己赎回,着实也算是个怪人。

“你可知这书当初典当的价格?”

墨盈已经吩咐书斋内的店员将那些“俊杰才子”挡在了店内,自己先一步将落魄少年迎入了后院,并为对方沏上了一壶茶,但看对方一脸愤恨的样子,显然是将自己也当做了那些爱财之人。

“不过是十两黄金而已。”

面对眼前少女的询问,陆离嘴角勾起了一抹不屑的冷笑,看样子对方是真的不打算将书还给他了,“当初将书典当是家母不得以而为之,那男人弃我们而去的时候倒也还算良心,将这十两黄金全数还了回来,可惜家母身体抱恙,临终前最大的遗愿就是重新将书找回来,你们给的这钱这些年倒是一分未用。”

“你是说,她已经...?”

听闻少年的话,墨盈也不知道自己该作何表情,看样子少年的母亲才是曾经自己的主人,又或者说是真正珍视自己的主人,看着少年再次点了点头,墨盈心下也算是有了另一个主意,“并非是我们想要将书贪墨下来,事实上自从家父去世后,我就曾立誓不再售卖书斋内所保存的书籍,你要真是喜欢这书,何不在此借阅?”

墨盈这样的托词事实上出于私心更多,少年蓬头垢面的模样让她有些担心对方的境遇与生活状况,更何况对方好像并没有什么警惕心理,直接就将身怀重金的事情当着所有人的面说了出来,她将对方留下来,也算是想暂且守上对方一段时间,以报答对方母亲当初的爱惜之情了。

因此趁着少年不备,墨盈再次施展出了书上所学来的魅术,试图让对方的情绪平复下来,同时也消一消眉宇间的戾气。

“妖法?”

陆离警惕地看向了眼前的少女,怪不得对方举手投足间都带着一股淡淡的异香,想来正是用来魅惑店外那些傻子所用的东西,而对方施展出来的更是书籍典故上妖邪们常用的迷惑人心之法,一旦被对方得了手,恐怕连自己也会变得跟那些痴傻之人一样。

陆离当下便掏出怀中的匕首朝着对方刺了过去,原本他还以为在这洛城用不上这样的东西,现在看来正如他师傅所说,这世上妖邪众多,须小心提防。

看着向自己袭来的匕首,墨盈蹙了蹙眉,原本白皙的面庞上多了两抹红晕,她如同羊脂凝玉般的双手第一次完整地露在了笼袖之下,一把反握住了对方的手。

脸红不仅是墨盈,还有突然被抓住的陆离,他何曾感受过这般柔软滑嫩手掌,当下便有些失了神,等到他想要再次反抗挣脱面前这妖邪的束缚时,对方已经微微地启开了朱唇,一道粉红色的惑人香气包裹上了他整个人,当然,被一起裹覆起来的还有他的意识。

墨盈快速上前接住了失去意识的陆离,看着对方如同女子一般软倒在自己的怀里,不由地叹了口气。

——等等,女子?察觉到自己双手触碰到的柔软,墨盈原本清冷的面庞上流露出了一丝错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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