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那个后来被称为“剑神”的女孩，以及被屠杀的一整个灵能军团来说，都是不普通的一天。

但潘云并不知道今天是哪一天。

潘云睁开眼，从极其漫长的沉睡中醒来。

双手双脚的知觉开始逐渐恢复，但这种恢复非常缓慢。他不知道不知道这种恢复已经进行了多久，或者还要持续多久——没有一个人来向他说明到底发生了什么。没有声音甜美的实验员小姐姐，也没有满脸皱褶的白胡子老教授。整个房间里空荡荡的，只有机器运转的声音。

他试图张开嘴，却吐不出一个字来。这种没办法和外界进行互动的感觉让他非常难受。

尘封的记忆似乎慢慢回到了他空空荡荡的脑袋里。他想起进入沉睡之前的最后两天里，实验员们已经不允许他再进行进食，而是改成了注射营养水。注射的时候，他就坐在这张床上，闲极无聊地发呆。手机、电脑早在进实验设施的时候就都被收掉了，连手表都不允许佩戴。

这是人过的生活吗？这不是。

男人可以没有房子，可以没有车子，可以没有女朋友，但是不可以没有网——这是潘云一直以来的想法。

然而试验项目期间，所有人都被关在完全屏蔽了网络信号的地下设施里，这种生活可谓暗无天日。

他想起进设施之前，实验室的项目负责人曾经拿来忽悠他的话：“就超能力灵能领域的科学研究来说，我们已经比那些科技强国落后太多了。可供研究的灵能者一共就这么些，我就算求神拜佛，灵能者的数量也不会多出来的。整个联邦，算你在内也就一共二十五个灵能者。小潘啊，能力有多大，责任就有多大，这句话你总该听过吧。我们也不需要你这样的年纪负担起多么重要的责任，只是说，我们有需要的时候，你该配合的也要配合一下，是不是？我看你还是在担心这个那个的，不要担心，学校里的各种手续，我们都可以帮你处理好，你回去之后还是可以照常读书，只是晚一年而已，是不是？钱的问题你也不要担心，这一年你可是拿一千五百万年薪的，足够你在市中心买套房，再买辆跑车了吧？你大学毕业到外面奋斗十年都不一定能赚这一千五百万。跟你说啊，你算是最轻松的了，你看其它人要做各种各样的测试，你就只管睡觉就好了，天底下还有比这更轻松的工作吗？”

潘云想了想，确实有那么几分道理。

于是他就被忽悠进来了，和其他二十四个人一样，穿着囚犯似的衣服，过着囚犯一样的生活。每当他感觉熬不下去的时候，就用那一千五百万安慰自己：等出去之后，我潘云就是有钱人了！有钱能使磨推鬼！

项目负责人拿来忽悠他的话，当然是骗人的。工作内容是睡觉没错，但是这种睡觉可太折磨人了——实验员们在他入睡之后不久突然唤醒他，要他叙述醒之前有没有看见什么内容，然后讨论一番之后却要他继续入睡；又过了没多久，那帮人又把他强行唤醒。每一次和他谈话的人都有所不同，实验员换了一茬又一茬，他却是不知日夜交替、永远无法好好地睡眠。

可是，睡着的时候印在他脑海中的那幅画面，却随着魔鬼般的实验而不断被“唤醒”。那绝对不是梦，正常人不可能在入睡不到半个小时的时候就开始做梦。那是一片星空。

在沉睡中，他看见了那片星空，但自己并不知道星空是真的还是假的。好几次他都以为自己仰面睡在操场的草地上，眼睛正对着的便是那片星空。后来，他逐渐意识到，在真实的世界里不可能看到这样的星空，只能看到实验室那片了无生趣的天花板。

“星空是什么样的？你能画下来吗？”

潘云感觉这实在是强人所难，这怎么画得下来？而且就算画下来了，也肯定不是他所看到的那片星空了，因为他的画画技术简直是幼儿园级别的。

当他说出“画不出来”的时候，实验员并没有强求，而是又让他回去睡觉。几次三番，他脑内的那片星空越来越清晰，居然清晰到他可以凭借着半睡半醒时残存的记忆勾勒出一些东西来。

有一天，他把星星的位置、大小都画下来了，然后递给实验员看。实验员看了几秒钟之后，跑去叫来了好多教授。

潘云坐在那里，有点局促不安。那是他第一次被那么多联邦科学院的大佬围在一起询问实验细节。

“上面这么大一片留白，是什么意思？”其中一个老头发问道。

潘云小心翼翼地说：“这是一大片的星空，漆黑的，没有星星。星星都集中在视野的下半部分。”

“下面这些圆圈都是星星？点也是星星？”

“是的，有的星星比较小，看上去只有一个点，有的光晕大一点，我就画了小圆圈。”

听了他这话，联邦科学院的院士们开始议论纷纷起来。潘云看着他们胸前挂着的名牌，个个都是如雷贯耳的名字。他感觉精神实在是有些恍惚。

“这个模糊的一团椭圆是一个大的还是两个粘在一起？”

潘云愣了一会儿，说：“我不知道，大概是两个吧。”

那人突然激动起来：“那就对了，那就对了……完全一样！二十四个！”

什么完全一样？潘云有点摸不着头脑。然而这时候，他的脑中却突然像是闪过了一道灵感的弧光——这次参加实验的实验者，去掉自己，不就是刚好二十四个吗？

那些人开始兴奋地交流起来。潘云站在原地等了好几分钟，脚都有些麻得发痛了，大概是因为长时间躺在床上的生活让他的脚部肌肉有些萎缩。

终于，有一个老头说：“你还站在这里干什么？没你的事了，回去吧。”

他听了这话，如蒙大赦，赶紧溜回了自己房间里。那里有个实验员小姐姐还在誊抄数据。

他坐在床上，犹豫了几秒钟，问道：“小姐姐你好，请问我的睡眠实验还要再继续做吗？”

“应该还要。”这个实验员也有些不确定。

“他们刚才不是已经拿到我画的星空了吗？”潘云感觉自己积蓄已久的怒气条快要满了。

这时候一个老头冲进来了，说：“实验继续做，如果顺利的话，一个星期之后你就恢复正常的作息吧。今天给你好好睡一天，好不好？”

于是潘云就被赐予了一天休息时间。然而这样的美好时光真正到手的时候，他却发现，自己已经没法连续睡眠两个小时以上了。整个睡眠时间完全变成了片段化的，而且他的身体也已经适应了这种鬼畜的睡眠方式。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里，潘云发现那片星空发生了许多变化，每天、甚至每过几个小时看到的星空都不太一样。有时星星集中在星空的上半部分，有时又挪到了下边，有时却又整个散开来，整个星空好像天女散花图一般。

潘云也不是傻子，每一次他都仔细留意星星的数量。不管怎么分布，数量从来没有变过，永远是二十四颗。

另外他还发现，即使没有进入很深的睡眠，眼前一样也能浮现出那片星空。甚至有一次，他并没有在半睡半醒的时候感到困意，反而是被一种极为玄妙的感觉取代了。这种感觉就像是整个人的灵魂脱离了躯体，浮游在那片浩瀚的星空中，没有任何东西能够束缚思想行进的方向。

一个星期过去了，实验员们又给他放了假，并且没有说明放几天。

“我们没来找你的时候，你就放假。可能一两天，可能一个月，说不准。”声音很甜美的小姐姐这样对潘云说。

“所以我目前的实验内容已经完成了？”

“是的。”小姐姐点点头。

“那可以告诉我，我做的究竟是什么实验吗？”

小姐姐看着潘云的脸，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说：“你知道除了基本的灵能吸收和释放之外，每个灵能者的超能力是不一样的。整个联邦包括你在内一共有25个灵能者，你的超能力最弱，但恐怕也是最特殊的。因为你看到的那片星空，实际上是灵能视野，也就是你能穿过障碍物‘看’到其它灵能者的存在位置和灵能强弱。这个实验其实就是训练你的灵能视野能力。”

“你们一开始就知道那是一种特殊的视野？”

“不，一开始不知道。”小姐姐推了推眼镜，“一开始我们以为可能是某种灵能链接，让你能感知到宇宙里其它已经学会了利用灵能的种族传来的讯息。”

这句话的信息量有点大，潘云感觉脑壳有点隐隐作痛了起来。

宇宙里其它种族？难道除了人类还有别的种族吗？

学会了利用灵能？灵能者难道不是天赋吗，难道普通人还能学会灵能？传递讯息又是什么？

他没有再问，敏锐地感觉到自己已经触碰到了什么不该触碰的东西。这种感觉相当玄妙，仿佛就是人们通常所说的“第六感”，在他不断锻炼灵能能力之后得到了增强。

他带着满脑子疑问回去吃饭和睡觉了。第二天，实验员又换了人。之后的几个星期里，他再也没见过那个声音甜美的小姐姐。

第二个实验很快就来了，这确实在他的预计之内。和之前不一样，这次实验员们希望他能使用出一种延长睡眠时间的能力。

“潘先生，根据资料，你被发现作为灵能者而觉醒，是因为在寝室里连续睡了七天，室友们去医院帮你检查，却发现你处在一种深度睡眠中，无法被正常手段唤醒，于是我们给你注射了药物。醒来之后你声称意识漂浮在一片夜空中，夜空里曾经出现过星星，但后来又消失了。”

“是的。”

“那么，潘先生，我们对你的第一部分能力已经测试完了，接下来要测第二部分，也就是你进入一种长时间深度睡眠的能力。请你配合我们的研究工作，不要问多余的话。”

“好。”潘云很平淡地回答。此时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心里却长长舒了一口气——终于不用再进行之前的那种片段式睡眠了！

于是经过了两天的培训，他了解了进入长期睡眠之前应该了解的所有事项：清空肠胃，调整全身电解质平衡，适量活动肌肉，清空大脑；准备进入灵能控制下的深度睡眠，而这可能将持续数个月之久——至少实验员是这么说的。

“根据我们的推测，潘先生，你梦境中的那一片星空不仅仅是让你看到的，而且是可以‘进入’的。如果你有意识地让你的思维脱离躯体，并且在那片星空中不断上升，你就会进入一种新陈代谢速度极低的状态，我们把它暂时称为‘冬眠’。”

潘云想了想，好像确实是这么回事。之前他的灵能觉醒的时候，就感觉整个人都没有重量，或者说是以一种纯意识形态漂浮在星空中。

“那我应该怎么醒来呢？”潘云问了最后一个问题。

实验员回答道：“我，或者我的某个同事，会来唤醒你，和之前在医院里唤醒你一样的方法，就是注射药物。放心，不会有事的。”

睡前的一切准备都进行得非常顺利，可以说是按部就班，毫无偏差。

他原先睡的那张床，下面实际上就是一个“冬眠盒”，里面有全套的监控和营养设备。到了开始试验的那一天，实验员们去掉了上面的床板和铺盖，打开了“冬眠盒”的盖子，让他躺了进去。

直到睡下去的那一刻，潘云都没有感受到任何不妥。

那片诡异的星空像往常一样渐渐浮现在眼前。他极力地想要向上跳跃，如同小时候梦想着自己能够飞行一样。没过多久，他感觉身体越来越轻。那片星空极为缓慢地包裹了他的思想。他仿佛灵魂出窍，像一大片星际尘埃，漫游在无边无际的宇宙中，旋转着，变幻着；然后他的意识逐渐消散，进入了完全无梦的睡眠。

而他再次醒来的时候，便是现在这副模样了。整个实验室空无一人，桌子上也没有任何东西。一片死寂中，只有计算机运转的声音。

他意识到了一个问题：他不是被人类唤醒的，而是被计算机设定的程序唤醒的。

那么，实验员到哪里去了？为什么他们没有按照约定的时间唤醒自己？按照他入睡前接受的培训，他绝对不应该是由计算机程序自动唤醒的。在这过去的几个月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随后他听到了计算机电源熄灭的声音。

一种不祥的预感在他心头涌起，并蔓延到全身。

他赤着上身，身上还连接着各式各样的监控线，坐在已经打开了盖子的“冬眠盒”里，感到寒冷的空气正在折磨着他的皮肤。虽然这个棺材般的盒子里预先设定的温度远远低于空气温度，但是“冬眠”状态下强大的灵能会保障身体不被冻伤；然而现在他已经清醒了，就必须立即穿上衣服。

然而，十五分钟后，他像一个僵尸一样站在实验室的地面上，依然赤膊。没有衣服，没有裤子，没有毛毯，什么也没有。

他用他几个月没有用过的声带，发出了极为腐朽的怒吼，然而并没有任何人回答他。

桌子上的实验报告消失了，日历也消失了。桌子、椅子、台灯却没有被带走。

他伸手打开台灯，发现台灯也没电了。

他焦躁地走来走去，饥饿和寒冷已经让他开始有点神志不清了。

实验对象不能擅自走出实验室，这是一开始就定好的规矩。然而他是在管不了这么多了，眼前的这一切太过诡异，他必须先至少找到衣服和食物。

铁门静静地立在他的面前。理论上来说，这道门必须要输入密码之后才能打开。但是现在房间看上去已经没电了，说不定密码锁自动就开了呢。

他不再犹豫，直接转动了门把手。

一瞬间，他的心里涌起了无限的恐惧；可是，对衣服和食物的渴望完全压倒了这种恐惧。

门就这么开了，完全不需要输入密码才能转动门把。

然而，门外面的景象让他的心凉了半截。

整条走廊，空空荡荡的，一盏灯都没有开。连紧急通道灯都灭了！

整个基地，恐怕全都没电了！连为紧急通道灯准备的备用柴油发电机都没电了！

他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失魂落魄地走回房间，走到他的那具棺材旁。

基地没电，空无一人，所有报告全部都被带走，这是什么意思？这是基地被废弃的意思。恐怕不会有衣服和罐头食物留给他了。

难道我命里注定要死在这里？潘云绝望地想着。

突然，他看到那个“冬眠盒”侧面似乎有什么东西。似乎原本被放在了他耳朵的旁边，一直处于干燥的状态。

他把那东西拿了出来，是一个干燥的布袋。布袋里面装着一张看上去很旧了的纸，上面有一些铅笔写的字。

“核战争爆发了，人员要暂时转移到内陆去了，因为我们的粮食储量不够了，如果所有人都待在这里的话用不了几个月就断粮了。上面相信我们要不了多久就会打回来的，如果没打回来的话就要亡国了，像你这样的大件物品，带不走的只能封存起来。唤醒你需要持续两周的药物注射，但我们明天就要走了。这个基地的电源足够支撑五十多年。领导都很乐观，但是我并不觉得这场战争会很快打完。如果你看到了这张纸，说明遇到了最坏的情况，也就是联邦用了五十年都没能收复实验所，或者敌人发现了地下实验所的位置，炸掉了上层的电力设备。我给你设定了最终的安全手段，也就是当电脑检测基地电量快要耗尽的时候会主动执行唤醒你的程序，不会让你在睡梦中因为营养不足而死去。你的低浓度营养液足够你在冬眠状态下支撑到六十年后，但是机器没有足够的电力给你输送营养了。营养液的储存罐在你楼下的603室，但是这一类的营养液也许不够你在清醒状态下的营养需求，你恐怕只能到地面上去找机会了。另外，地下8层的806室有一些打靶用的笨重的钢制铠甲，应该不会全都被带走，你可以去看看，兴许能穿上挡挡风。

总之，希望你在五十年后的敌占区能安全活下来。

By 只能为你做到这里的程序员

写于2025.3.17”

看了这张纸，泪水从潘云的眼角流了下来。“五十年？现在是2075年？我在这里睡了五十年？”他自言自语地说着：“核战？撤退？”

所有的一切细节仿佛都为了证明这张纸上留言的真实性，一下子涌入了潘云的脑海。他注意到了这张桌子已经变得极其陈旧，完全不像是只过了几个月的样子；他看到粉刷的墙壁已经有许多脱落，和他在2025年见到的那些1980年代的烂尾楼差不多。

令人庆幸的是，这台电脑的质量实在是太过于强悍，运转了五十年仍然忠实地执行了最开始被程序员下达了的指令。

他想起以前实验室的项目负责人曾经吹嘘过这批电脑：“完全使用了联邦自主开发的硬件和操作系统，安全性和耐用性都是一流的。”

安全性没怎么感觉到，耐用性确实是一流的了。

他看着自己仍然年轻的皮肤，抚摸着自己仍然浓密的头发，心想，五十年就这么被睡过去了，地面上到底怎么样了呢？

过去他所珍视的一切美好事物，他的小学、初中，他的老房子，他的家人，他的电脑，他游戏库里一百多个还没玩过的游戏，是不是都已经烟消云散了……

战争结束了吗？联邦被推翻了吗？他的实验记录被抹除了吗？

或者，战争还在继续？

他沉默地拿起那张时隔五十年的纸。纸已经非常旧了，但上面的字依然传达出了五十年前那个写字者的善意。

他走出房间，沿着长廊，走向了黑暗而未知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