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黑色的碳木放进壁炉。

大概是空气有点不足,稍微摇晃一下,才看得到暗红的颜色顺着前端攀延起来。

贴在手心的温度变得滚烫起来。

罪人先生松开了手。

燃起的碳木扑进焰尖,稍微溅起了细碎的火花。

罪人先生环视着天花板。

虽然没有怎么好好地装修,也还是每周都雇人做了打扫。

也并没有结起蛛网和灰尘。

不太适合居住的整洁、反而更合适作为棺木储藏自己的遗骸。

罪人先生想象了一下之后的事、收到定期报酬的人带着清洁工具来到这里,打开房门大概就能看到客厅的自己和同犯小姐。

大概第一件事是被吓一大跳吧,等到反应过来才打电话报警。

然后警察赶来、拉起警戒线,做着现场勘查然后以自杀为结案。

这样的新闻并没有特别的不得了,大概也就在报纸或者网页的一角,稍微告知两个本来就不存在的人彻底消失的事情。

不过还是会给不少人填麻烦啊。

那还真是抱歉了。

罪人先生靠着沙发坐了下来。

同犯小姐并没有在旁边,而是掀起了窗帘的一角,仰望着外面的景色。

说起来要是作为度假的话、靠近山腰的这里倒是格外地合适。

周围的树木没有高到足以遮蔽视线。站在窗边就能看得到天空的模样。

可是同犯小姐在看什么呢。

他闭上眼、仔细地听着。

雨水拍到窗户的声音。

滑落的声音。

凝结的声音。

再从空中跌落,碰撞成细小的碎片,又融进土壤的声音。

确实地、下着雨。

在这样的八月,让碳木的炽热都显得温暖的雨。

罪人先生并没有睁开眼。

他闻到了潮湿的泥土的味道,还有像秋天的枯叶那样、旧书页的味道。

只是为了让这里看上去像是有人会住的样子而摆的装饰、事到如今自己却好奇起来了那样的书里写了什么样的故事。

雨水有些粗暴地落在屋顶、他听到同犯小姐微小的呼吸的声音。

罪人先生睁开了眼。

空旷的客厅没有悬挂着符合这样大小的吊灯,而是一盏有些昏暗的小灯。

那样的柔和的光线能让他觉得有些温暖,也不会因为突然抬头而眼前发黑。

罪人先生站了起来,走到同犯小姐的身旁。

她没有像往常一样说、看啊,那颗星星。

这也是自然的。

窗外依旧下着雨。

同犯小姐的呼吸落在玻面上,留下一层薄薄的,温暖的雾气。

而外面是那样地漆暗。

漆黑得没有一点光。

星星、月亮、什么都看不到。

只有从背后,轻微地摇晃着的小小的灯光。

那样的灯光透过雨幕,在地面上落下一道浅浅的影子。

影子下面是湿漉漉的地面。

雨水从上面堆积,又从那里淌过,最后融进看不到的黑色之中。

罪人先生突然觉得,现在就像同犯小姐喜欢的老科幻电影。

带着胶粒感、泛黄的画面、那样古老的科幻电影。

因为雨声是那么显得安静、安静到他们像是从地球一瞬间偷偷来到了参星。

隔着漆黑的雨幕、隔着宇宙的黑暗。

遥遥地望着永远也望不到的商星。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罪人先生并不喜欢古诗。

但却记得这一句。

胡乱地揣测作者的意图并不会得到真正的结果。

然而这个时候他却很难不去想象,那种像是被流放到了地球之外的孤单。

孤单地躲在一角、躲在只有自己的星球表面。

然而却并没有抱怨的资格。

罪人先生是异类。

同犯小姐也是异类。

这样的异类今晚就将消失,而并不会有任何人记得这样的异类曾经存在过的事实。

就像荒废了的青梅竹马家的玄关前。

杂草恣意地生长。

探起来的草堆掩埋了放在门前某人的相片。

旁边放着几朵早已枯萎的花朵。

事到如今也无人再为之哀悼。

人是活在第一人称的怪物。

那样的怪物、是看不到自己的。

只有通过别人的眼睛、才能看得到自己的存在。

而怪物赖以为生的食粮、却恰好又是映在别人瞳孔中自己的身影。

而这样的怪物也会排斥异类。

金字塔要有地基,才能搭建。

也要比怪物更低劣的怪物、怪物才能存在。

嘲讽他人、践踏他人、嗤笑他人。

并不是什么罕见的事情。

要找到认可自己的人是困难的事情。

要羞辱弱小于自己的人却很简单。

这样简单就能获得的食粮、任谁也不会对自己吝啬。

而那些被嘲讽着,被践踏着,被嗤笑的人呢。

存在也被视而不见、唯独镜子才能映得出模样的人呢。

那大概就是被世界流放的异类吧。

空气变得稍微有些炽热了起来。

紧闭着窗户、不完全燃烧的碳木,用某种透明的、温暖的气体包裹住了异类的两人。

亲吻着他们的呼吸、渗入他们的血液。

然而直到终末。

直到终末、对着内脏献上甜美而痛楚的亲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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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直接过去吗?”

“红灯哦?”

“下这么大的雨谁看得见、”

“啊、说得也是。”

我抓着红发鸡冠、雨水从脸侧像是剑刃一样划过。

冰冷得生疼。

衣服已经完全被浸湿了,稍微的动作都会觉得沉重。

因为下着这么大雨的关系、浩浩荡荡的车队都变得渺茫了起来。

就算出声大概也传不到他们的耳边。

只有尽快赶到镜子小姐那里了。

领班说镜子小姐和某个人一起去到了郊外的一栋别墅之中。

调查了一下二人还买了不少郊游用的碳木。

不、大概并不是郊游用的。

镜子小姐曾经说过、关于死亡的话题。

她说要死掉的话,就烧炭吧。

因为并不会死得鲜血淋漓,也不会因为窒息而面部扭曲。

阻隔了氧气的一氧化碳、顺着血液融入身体。

安静而自然、就像来自死亡的甜美亲吻一样。

那个时候年幼的我只是回应着,自杀者是上不了地狱的。

车轮打滑了、

身体甩动了一下、红发鸡冠踩着地面踉跄地平稳住了车身。

“再快一点、”

“喂、刚才你也看到了吧,这种雨天再开快可是很危险的。”

“会来不及的——”

只是心底这样痛苦地哀嚎着。

更快一点。

反复着那个雨天、离去的某个人的背影。

那个人并不是镜子小姐。

可那时我也没有能找到镜子小姐。

仔细想一想、对于镜子小姐过去的事情,我全都不知道。

她的故事、她的心情,她笑容后面藏着的痛苦。

并没有试图去了解,而是当做野兽避之不及。

如果是她的话、

如果是她的话。

不是那种想要转生,成为魔王之类的电波理由。

而是更为挣扎、却又毫不反抗。

像是拥抱般一样。

自然而又悲哀的接收。

镜子小姐并不认为自己是应该存在的人。

倒不如说在我第三次从她身边逃走之后、她连最后能够存在的地方都失去了。

所以这次一定要赶上。

一定要赶上才行——

“嗡——”

一旁传来了警笛的声音。

“糟了、”

“可恶、”

在这种时候来啊。

“大姐头他们去引开了。”

“是吗、”

“电波小姑娘那边还好、雨太大了,对面也看不见。”

“其他人呢。”

“除了那个怪力小姑娘和你们店里的主厨,其他人都去吸引注意力了。”

“引得开吗?”

我回过头。

奔驰而过的风和雨水让眼睛不怎么睁得开。

但是在黑色的雨幕之中、红蓝的光芒带着刺耳的尖啸闪烁着。

红发鸡冠的头盔里传来熙熙攘攘的呼声。

“引开了。”

“多谢了。”

“和大姐头去道谢吧。还有、这次一定不要、输掉啊。”

因为那样嘈杂的声音、所以对白几乎都是靠吼才听得到。

然而红发鸡冠低着声音说着的话,我却清楚地听到了。

他稍微减了速。

让机车掀起的雨幕不至于显得突兀。

直到红蓝交错的光芒变得遥远起来,才重新加速朝着目的地冲去。

一定要、一定要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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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这里了——这边全是泥路,摩托车过不去了。”

“足够了、”

我跳下车,向着那边跑了过去。

从树林间开出的小道。

并没有灯光,不怎么分辨得出来。

只是一味地朝着前方奔跑着。

鞋底也变得泥泞了起来,抬起脚步都要花倍数的力气。

雨水碰撞着树叶的间隙,撞起更加嘈杂的回响。

眼前也陷入了黑暗。

难以分辨得出方向的程度。

鼻子被土壤的味道遮蔽、平时只是觉得有些清新,现在却让人烦躁了起来。

五感都被遮蔽、就像被从地球上剥离一样、完全靠着直感前进着。

就在前面。

仅仅是直觉这样呼喊着。

就费力地拖着脚步。

踩着泥泞。

然后不停地擦掉雨水,才能持续着呼吸。

举在前面的手触碰到了树木。

两颗相接的树挡住了向前的路。

硬穿过去——

脸上传来一阵刺痛、大概是什么突起的树枝割破了脸颊。

并不重要的事情——

稍微有些费力、硬生生地挤了过去。

我抬起头。

那栋房子就立在眼前。

在雨幕之中,也看得清的原因是。

它的一侧都覆盖着,火焰。

那样的焰尖被雨水不停地扑灭、又不停地燃起。

这样异常的景象壮丽得惨烈。

屋顶被雨幕压抑着、并没有熊熊地燃烧起来。

然而透过窗户看得到,室内的火焰猛烈地跳跃着。

像是在吞噬着什么般、疯狂地窜动着。

一度缠噬了镜子小姐的火焰——

那个时候的我、全然没有自觉。

只是在一切都结束了以后,看着躺在病床上的镜子小姐。

不知道用什么样的表情去面对她,所以选择了逃跑。

现在也是一样啊、

现在也是、这样啊。

不知道用什么样的表情去面对她。

不知道要对她说什么样的话。

也不知道要怎么开口、怎么道歉、怎么低声下气地去祈求原谅。

只是雨落在脸上。

热浪又涌向身体。

既冰冷又炽热。

让心情都变得烦躁。

面对着那张带着伤痕的脸庞、无法露出笑容。

无法像以前一样、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打着招呼。

不能喝着酒,把一切都当做笑话。

用“长大了”为借口,把所有的错误都抛到身后。

但是我知道。

我知道啊。

镜子小姐是存在的。

在我看得到的地方、在我看不到的地方。

在她哭泣的地方、在她安静着、默不作声的地方。

在小时候那个、有着精致花园的窗沿上。

在屋顶上、她曾经仰望过的星空下。

人究竟为何而存在呢。

憎恶、喜悦,悲伤,愉快。

开心的事、愤怒的事。

点心甜甜的味道。

刺针尖锐的触痛。

霓虹错乱的颜色。

耳旁划过尖锐的鸣笛。

残留在皮肤稍微带着温度的晚风。

被吹得凌乱不得不抓紧的衣襟。

我不知道。

我并不知道。

但是。

但是啊。

在那个店里。

在那个暖洋洋的午后、靠窗的位置。

阳光从夏天的枫树的叶尖穿过。

落到她的脸上。

低垂着身体,刘海盖住了一侧的脸庞。

然而她端着咖啡,抬起头对着我做出微笑的表情。

憎恨也好。

喜悦也好。

点心的味道也好。

痛楚的弧度也好。

霓虹的灯光也好。

晚风的温度也好。

存在的理由并不重要。

要去找存在的理由虽然是困难的事情,但也并不是那么重要。

因为至少。

至少我是知道的。

我朝着、那样的火焰冲了过去。

滚烫的温度和冰凉的雨水交错着。

抬起双臂、挡住灼痛眼睛的热量。

踢开已经被火焰吞噬了一半、脆弱的大门。

把湿透的衣服脱了下来。

捂住了嘴唇。

跳跃的火星落到了皮肤。

稍微有点刺痛。

扑起来的烟雾涌进肺部。

让呼吸也变得踉跄了起来。

然而我是知道的。

客厅并没有人。

掉下来的梁柱砸在了壁炉之上,大概就是燃起来的原因——

边角的窗帘只剩下灰烬的模样。

我知道的。

镜子小姐是存在的。

好好地、存在着。

从指尖,到发梢。

从呼吸,到视线。

楼梯墙壁的油漆染了起来。

我捂着湿透的衣服、作了一口深呼吸。

然后憋着气,将衣服披在身上。

朝着楼梯冲了上去。

要跟她说什么才好呢。

要跟她怎么样道歉才好呢。

是要先骂她做这样的蠢事才好、还是要坦白地接受她的埋怨才好呢。

我推开了面前,裹在火焰之中,让接触的手指也变得滚烫起来的门。

像是不经大脑一样、莫名其妙地笑了起来。

因为那样的动作不小心吸进了烟雾、然后大口地咳嗽了起来。

然后我强行地止住了咳嗽、含着呛出的眼泪,对着前面努力做出笑容的样子。

“这次我,找到、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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