矗立在礼堂前的我，这样想到。

“哟——是寺少爷？您还真的来了……”

伴随着一个与现场低沉的氛围极为不符的欢快的声音在我的耳畔响起，我转过了头。

“哦——是你呀。”

我认识他，那个脑回路清奇的记者。我在这个世界上为数不多的朋友。刚到门口便就遇见熟人，这是一件好事吗？

“寺少爷也是来参加追悼会的吗？”

他问道。

“对——不然呢？”

“也是……哈哈哈——”

他挠了挠头，傻呵呵地笑道。

“话说你不进去吗？”

我问道。

“进去？——追悼会吗？”

他问道。

“对呀……额……不然呢？”

我说道。

“我不会进去的。”

他回答。

“为什么？”

我问道。

“因为我露不出悲伤的表情。对于韩警官的死，我并没有感到悲伤。没有理由，也不想伪装。”

他如实地这般回答道，坦诚的有些吓人。

“是吗……那么你又为何要来到这里并且站在门口呢？”

我问道。

“等人——因为我的朋友也来了。”

他如是回答道。

“是吗……朋友啊。不过你不担心我进不去吗？毕竟……”

我问道。

“哈哈哈——寺少爷既然来了，那么寺少爷便就一定有办法进去。这轮不到我来操心。”

啊——他依旧是这么睿智。

很多人见到这个家伙之后产生的第一印象都是——这个家伙是个废柴。但是如果抛开那些外表上的偏见，以公正且客观的心再仔细的审视这个家伙一段时间，你就会发现，他不仅仅是个废柴——还是个人渣……

——哈哈哈。

你以为我会说什么？你以为他还能是什么？

他就是个废柴兼极品人渣，这是毋庸置疑的。但是无论他是废柴也好，人渣也罢，这都无法掩盖他睿智的头脑，以及那仿佛洞悉了世间一切真理的双眸。

这个家伙是最令我感到可怕的两种人之一。

每次和这个家伙聊天的时候，我都会感觉自己就像是没穿衣服便站在他的面前一般，没有丝毫的隐私可言。因为他把一切都看穿了。

与他暂别——

我向着礼堂前行。

“喂——站住！”

——果然……

我被一名身着警服的男人拦住了。

“你来这里干什么？”

男子问道，言语中透露着满满的恶意。

“追悼会——我来参加追悼会。”

我低着头回答道。

“——哈？”对方露出了难以理解的表情，“……你在耍我吗？在你看来我是会傻到相信你的那种鬼话的人吗？”

“现在看来你确实是不是。但是不论你相不相信，这就是事实……”

我没有与他争辩的意思，尽可能地以比较和煦的态度回答道。

“事实？——不要再开玩笑了。我警告你，我们的忍耐也是有限度的。”男人指着自己的警徽说道，“你听着，你之所以现在还活着，那纯属是因为我带着它！”

啊啊啊——

我叹了口气。

随后说道：

“对不住，在来到这里之前，我请示过相关的人员。我是在得到他的许可的情况下来到这里的。无论我们此前有什么矛盾与误会，还请您容许我进去，让我在这个庄重的日子，向韩警官表示我的哀悼与悲伤。”

“……你——在耍我吗？还哀悼！？你还悲伤！？你真该庆幸我手里没有枪！——你给我滚！这里没有人会允许你进来！”

他声色俱厉的朝我吼叫道。

“……”

我没有说话，转过身子，准备离去。

“喂——”

清爽的声音宛如初春的风，一位少年从礼堂里走出。

“叶瞳——”

我看过去。

“果然是寺哥哥啊——你来了……”

名为叶瞳少年这样说道。

他走了过来，低声地对着方才阻拦我的人说了些什么。

“可是……”

“没关系。”

“叶瞳，那个家伙可是……”

“我知道。是我允许他来的。今天是个悲伤的日子，他说他想要来为韩廷哥哥哭泣，我允许。”

“韩警官不会想要见到他的……”

“对不起……还请您放行……最起码在今天，我不希望有争吵。”

由于叶瞳的坚持，那个人便没有在多言。我眼看着他深吸了一口气，随后便转过身去，放开了礼堂的大门。我赶忙走上前去，向着那个背对着我的人鞠了个躬，然后便随着叶瞳的脚步向着礼堂深处前行。

礼堂的面积本身就不大，回廊自然也是极短的。我紧跟着叶瞳的脚步，还未感觉到时间有所流逝，便看见了那尊棺材。

应是桐木制得，通体没有什么雕饰，干净着，纯洁着，没有沾染哪怕一丝由这个世界所生的污秽。

——就像他本人一样。

周围的座椅上坐满了人，各种各样，穿着的衣物的材质也是杂乱的。但是唯有颜色，衣物的颜色，唯独在这个方面没有一个人看上去是敷衍了事的。统一的黑白两色，没有一丝杂质。

哀悼还未正式开始，但是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是那样的寂静无声。没有人监督，没有人处罚。他们是自觉地，因为来到这里的本身就是出于他们的本愿，没有人以任何手段强迫，没有人以任何手段利诱，他们要来哀悼这个男人，要来送他最后一程，这是不含有任何其他杂质的愿望，是最为纯洁的诉求。

韩廷是个孤儿，没有什么亲人。来到这里的大都是曾经，或直接，或间接得到过他无私帮助而且还心存感激的人。

时间推演，偶有人耐不住，直接泣不成声。

我按照叶瞳的指示，在座位上坐下。周遭不时有人望向我，露出各异的表情。或惊讶，或愤恨，有的人选择闭眼将我无视，有的人低头握拳喃喃低语。

对此我没有别的办法，每每当有视线与我相接，我都会微微向之点一下头，轻鞠一个躬。告诉他们我来此的善意，虽说他们不信，但最起码他们会明白我并非是来捣乱的。

“叶瞳……”

“嗯？”

“你不恨我吗？”

我问道。

这个名为叶瞳的青年，是在场与韩廷关系最为亲近的几个人之一。我认识他，在很早之前我与他有过些接触。也正因如此，我今日才得以有机会坐在这里……

韩廷死了，死在了去我家的路上……我自然是警察心中最具嫌疑的人。而我也相信，邢振强他们也绝对已将他们的猜测告知了此时坐在我身旁的名为叶瞳的青年。

“‘恨’？——为什么？”

“哈？——你不认为我是杀害韩廷的真凶吗？不觉得我应该以死谢罪吗？”

我赶忙说道。

“是吗？——不过寺哥……调查你究竟是不是凶手，那是警察的工作；判断你应不应该以死谢罪，那是法院的责任。我没有判断你是不是凶手的能力，也认为我一个凡人不具有决定你生死的资格。”

他淡淡地说道。

“可是……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我就是杀害韩廷的凶手呢？”

我再度问道。

“是吗？……”

他踌躇了一会儿。

“……”

“寺哥……我希望你明白，我是不会去憎恨任何人。”

他回答道。

啊啊啊——意料之中的答案。

叶瞳就是这么一个家伙。他性格是与罪恶相对的极端，宛如至善的天使一般。

还记得临海市的那个怪异的创世传说吗？

当神要毁灭人类的时候，当几乎所有的天使都对人类的卑劣感到厌恶的时候，唯一最后一位天使还跪在地上以自己的一切为人类向神请求宽恕。纵使人类并不知道感激，纵使在得救之后他们依旧那般邪恶。但是天使依旧不愿意向神妥协，依旧选择了对人类的罪恶的无尽宽恕。

而那位天使就被人们称之为“救世天使”。

神话自然是人类的杜撰，但是它所反映的正是在那个自然科学上不发达的时代里的人类对自然与社会哲学的早期思考，是人类最初的智慧结晶。

“神”代表着当时人类还无法战胜的来源于自然的不可抗力，而“救世天使”就是源自当时尚还无比弱小早期人类对于拯救者的期盼。

在此我无意去讨论人的性是本恶的，还是本善的。但是我想说人绝对是不完美的，是会犯错的。当人犯了错之后，他们便就会想要被宽恕，被原谅。但是他们又无法判断自己的罪是否是可以被宽恕的，被原谅的，因此他们创作出了天使这个形象，一个无论是什么罪恶都会选择宽恕的形象。

天使是极善的代表，他的善不需要理由，他的宽容没有原则。他保护他所见的一切，无论美丑，无论善恶。所谓无止境的宽恕就是绝对的善良。纵使这种宽容只不过是对恶的纵容……

——叶瞳就是这么一个人。

在这种人的心中，没有复仇与憎恨，有的只有无尽的没有底线的宽恕与谅解。

极善是与极恶相对的另一种极端，在我眼中，叶瞳就是与人渣记者以及我所不同的另一种意义上的变态……

“韩廷哥在那个时间做出了那个选择，于是乎得到了现在的这个结局……那是他的选择，这是他的结局。我没有资格质疑韩廷哥的选择，也便没有资格去阻止这样的结局发生。而至于韩廷哥与寺哥你之间的事情，那就是你和他的事情，我不可以掺和，也没资格过问，那是从一开始就注定了的，只能有你们自己来解决的事情……而我只是个局外人……”

他说着，宛若一位已经活过了几个世纪的老人一般——看破红尘……明明现在还顶着那一副青涩而又略显粉嫩的脸庞。

只是我和韩廷之间的事情吗？

——我在心底讲这句话反复地玩味。

“寺哥……”

他对我开口道。

“什么事？”

“寺哥究竟是如何看待韩廷哥的？”

他问道。

我踌躇了一会儿，随即便回答道：

“一个真正令我从心底感到敬佩的人。”

不加一丝掩饰，没有丝毫犹豫，坦诚地令我自己都感到害怕。

对啊——其实说真的，这句话说出来可能会令很多人感到难以置信，那就是我真的很喜欢韩廷这个家伙。

他很率真，富有正义感。在我见到他的第一眼，就感觉他好像是从某种儿时看过的子供向动画里的超级英雄一样。

我喜欢这样的人……

真的。

我是一个废物，一个烂人。但是我却很不幸的与我们家族里的那些其他的饭桶不同，我了解并认清了这个世界的残酷。

在我很小的时候，我便明白了这个世界不是童话故事。好人并不一定会有好报，恶徒到最后也有可能颐养天年。

正是因为认清了这一切，我才决定要当一个彻彻底底地废人……

——既不是好人，也不做坏人……

但是废归废，我的理智还是清醒的。正所谓就算是位于地狱最深处的恶魔，也会仰望英雄的荣光，爱慕天使的圣洁。

韩廷算不得天使，但是他在我的心中称得上是一位英雄。一位致死都坚守着自己原则毫不动摇的英雄。

出于一位废物的思考模式，我着实是懒于去讨论韩廷所坚守的原则的正确性。但是对于我而言，他坚守了，并用生命去守护了，那么他就是值得我这个废物去敬重的存在。

——啊……如果可以的话，我真的好想和他那样的人成为朋友……但是我明白，在他眼里我不配……哈哈哈。

在这七年间，在韩廷对我穷追不舍的七年间。我和我的家族利用尽了所有我们所具有的一切力量，试图让我彻底摆脱韩廷这些麻烦。从金钱行贿，到权力弹压。但是到头来，直至这个男人死去，我们都没有成功过。

韩廷、邢振强、陈正安，正是他们让我亲眼见识到了这个世界上真的存在着如同英雄传说里一般崇高的人格。

不贪慕金钱，不屈服权贵，在利诱面前保持绝对的清醒，在压迫面前没有丝毫的怯懦。他们不追求富可敌国的财富，不贪图只手遮天的权力。不停的工作，不断地奉献，把自己全部的时间与经历全部都投入到调查案件，追查真凶的事业中。而他们做这一切的唯一目的，就只是为了追求与守护那份刻录在他们灵魂里的正义……哈哈哈——多么的可敬——

——又是多么的可笑……

这么多年了，正是因为这份所谓的坚持，才使得韩廷职位一直得不到提升，使得陈正安在警界混了这么久，以如此老练的资历卡死在刑警队里一个可笑的职务之上。而再谈谈邢振强……哈哈哈，他的能力超越其他两个人，在来到临海市之前也算得上办案如神——可是怎样？他的能力没有使他得到多少晋升，只不过成为了警界上层人士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免费劳力。那里危险就让他去，那件案子棘手就要他接……办了这么多案，为那么多穷人伸张了正义，然后呢？——没有然后了，到此为止了。

反观现在那些居于临海市警界高层的家伙们，那一个没有在我家的门前下过跪？那一个没有低三下四的找我家攀谈过人脉关系？又有哪一个没有在我被韩廷他们纠缠的时候，暗**过力帮我摆脱麻烦？

——这就是识时务的人……但是我讨厌这群人……

识时务的人是可以被控制与利用的人，也只有这些让豪贵们清楚地知道利用方法的人才会得到支持，在仕途上一片坦荡。然后登上权力的顶峰，成为全新的豪贵……

——然后陷入这种诡异的轮回之中。

而至于英雄，别的我不知道，但是我的眼前就是韩廷的棺椁……

这就是这个社会，这座城市，充斥着金钱与权力**的恶臭味。就像是那群整日和我父亲滚在床单上的女人们的气味一样令人作呕。

啊啊啊——英雄就像是太阳，再强大也是必须要西沉的。韩廷也迎来了他的终结。

“他是个英雄……”

我开口道，泪水随着话语滴落。

“那就好，只要有一个人这么想，那么韩廷哥就没有白死……”

叶瞳回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