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色与白色的混合物,仿佛早餐的柠檬塔一般铺在地上,让人有些反胃。

那具扭曲的尸体,我并不知道它的名字,但刚才的那些对话却真实无误。我们从相遇到分别,并没花太多时间。

我不由得怀疑那些交流的真实性。

那张谈笑风生的脸,让人难以看出半点端倪,就连脸上的皱纹也不像有半分的局促与局势所迫。就像带上了强颜欢笑的面具,藏起了所有真情。

究竟多大的恐惧,才能让人变得如此虚伪?

还是说,本性使然?

我无法了解。我有那样的天赋,但那仅仅只是“知晓”,而“理解”并不与“知晓”相等。这是属于我的局限。

银灰色的物体摩擦着地板,仿佛悲鸣般停在我脚边。是把手枪,零星的血沫粘在枪柄上,连保险栓都没拉开。

千里送武器,礼轻情意重。

由于安检太过严格,我无法带任何危险品进楼,就连液体都要全部倒掉。不过正好,男人的死并非毫无价值,至少让我不再是手无缚鸡之力。

我弯腰捡起手枪,身后却响起了清脆的掌声,皮质鞋底敲击地面的声音由远及近,仿佛丧钟嗡鸣。

终究,他来了。

“喂,还有多久?”

“一会儿。”

一会儿到底是多久啊——我本来想这么说,但身后却传来了入座的声音,紧接着,响起了舒缓的音乐。

并非音响的质感,反而更像是复古的黑胶唱片,旋转的纹路中,大提琴的深沉与长笛的轻灵仿佛流水划过岩间石缝,又仿佛夕阳缱绻归鸟入林。

回过身,不知何时,男人已靠在柔软的椅子上,身上穿着还没来得及换下的秘书服,刀削般的脸上没有半点胡茬。

他双手放在腹部,眼帘微闭,仿佛是在一个平凡夏天的一个平常午日平静地小憩。

即使感受到我的目光,即使我手中拿着可以置人于死地的手枪,他也没有半分要睁眼的意思,只是伸出食指,轻轻地抵在嘴唇上。

安静。

并不是请求,而是命令。在男人作出动作的瞬间,我的心跳仿佛突然暂停,不可名状的惊恐冲上大脑,就连握住枪柄的手都失去了力气。

我认识那张脸,他曾经从我身旁走过,只要那时他愿意,我现在便是一具冰凉的尸体。

那个原本坐在这里,现在躺在地上的男人,不过是个无名小斯;而那个之前默默将桌上女人尸体拖走,又任劳任怨地把桌面清理得干干净净的“无名小厮”竟然才是真正有资格坐在这里的人。

我默不作声地向后退了一步。

音乐由轻灵转为激昂,这与我情绪完全不同的律动使我觉得气氛诡异,就仿佛鬼屋中突然响起了乡村音乐,有种令人发怵的不协调。

当然,这显然还构不成我后退的理由,真正让我感到毛骨悚然的是:神父竟然流起了眼泪。

那并非快乐的泪水,他的嘴角紧抿,口中念念有词,手上不断画着十字,神情仿佛追悔又仿佛哀悼,一时竟潸然泪下。

分明是欢快的音乐,在他耳中却仿佛变成了遗响。

伴着管风琴的嗡鸣与小提琴悠扬的起伏,第二乐章逐渐进入尾声,正当要进入第三乐章时,音乐戛然而止。

“Joy may end in grief.”神父拔掉唱片突然说道。

“他说啥?”

“‘快乐至极,就生愁苦’,圣经箴言书第十四章。”

哦,怪不得他流泪,原来是乐极生悲。果然这些患者的感情不能用正常思路推断。

我看着神父擦干泪水。

“‘马太受难曲’,巴赫最好的作品,我一直都是这么认为的。每当我心生踌躇,便会听这曲子,就好像主陪伴在身边。”神父平静地说。

“那么为什么不继续听下去?”我不无遗憾地问,如果那样我就能再拖延一些时间了。

马太受难曲一共分为四个乐章,分别表达耶稣诞生,耶稣布道,耶稣受刑和重生飞升四个内容,后两章堪称是整首曲子的核心,是耶稣整个人生的精华荟萃……但是他却戛然而止。

“因为我已提前知道了结局,在主布道时,我便知道他即将遭受的磨难。那磨难是苦的,但那果是好的,亚当夏娃所犯的因由他承受,那非他的罪责,于是世人无不追悔、哀悼,并且赞颂。”

他说着并遗憾地摇摇头:“不过,并非所有人都有资格陪伴在主左右。信仰有门槛,不能再让犹大出现在主身边,你说是吗?”

神父眼窝深陷,面容有种外国人特有的骨感,目光饱含慈爱,却感觉在酝酿着某种阴谋。我没说话。

“孩子,你并无罪过,只是迷惑。”他对“我”伸出手,“主是公平的,他给予每个人潜力,但天赋者却少之又少。努力关乎潜力的发展,而天赋则决定其上限。毫无疑问,你是天赋异禀的,那是主赐的礼物,你所要做的只是顺其自然。”

耳边传来轻轻的嗤笑。

“加入我们吧,那是天命所归。”

他对我微笑着,目光好像透过我看到另一个人。

我一下子意识到,这不是属于我的邀请,而耳麦的对面却是一片死寂。

说点什么。

嘴唇张了又闭,最终却什么都没说出口。

我痛恨这感觉,自己的生命只取决于他人的一个抉择,仿佛羽毛般无足轻重。

说点什么。

我期盼着耳麦中的回声,憎恶这漫长的~沉默。难道她不知道他在问她吗?只要她作出决定,我便同样能作出抉择。

我的手紧握着枪柄,微微出汗。

如果她真的作出最坏的选择,我不会怪她,我们都没有责任为各自负责。我会扑上去给男人一梭子,撕烂他那张做作的狗脸,与他以命相搏……不对,我还要留出一丝力气,如果无法同归于尽,我会给自己一枪。不需要多,只用一枪。

世上最可怕的不是眼前的刑罚,而是那无爱的未来。

终究,我还是没能信任他人,我的信仰只有我自己。

斜斜的阳光射在男人的脸上,一半阴影一半光明,我能看清他脸上柔软的绒毛和脖颈上起伏的脉管,甚至能细数他睫毛上伏卧的尘灰——当然,也听得到耳麦中似有还无的轻喃。

“潘多拉的魔盒……打开,可只会放出痛苦啊。”

话毕,传来机械的电子音。

“load completes.”

“走吧。”她平静地说,声音仿佛西伯利亚的坚冰,去没来由地安心。

赴死的决心仿佛易碎的玻璃般不堪一击,我口口声声的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在一瞬间不攻自破。

别答应……别答应……

我能感到内心深处在这样呐喊。我是个自私的人,总把自己的意志强加于人,并且一次又一次过于期望。

只有弱者才期待,我无比厌恶这样无能为力的自己。

“真可惜,我们本该是同路人的。”神父惋惜地摇摇头,仿佛朽木不可雕。

“是啊,你说得没错……真是可惜……”

我无声地笑笑,身后高大的落地窗轰然破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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