嘈杂而混乱的声音里，似乎夹杂着些许类似于鸟啼的尖鸣，不知为何平日里总会觉得悦耳的鸣叫此刻却显得有些凄异。

“……哈？！”

我猛地睁开双眼，却又不得不因为刺入眼眶的阳光而以手再度遮住视线。

……等等，阳光？

除非是我记忆错乱或者自己在不知不觉中经历了像是穿越到水果摊前的灵异事件，我刚才应该还是在晚上，待在一个勉强借着月光才有了点亮度的漆黑胡同里的吧。

然而，当我双眼习惯了阳光的亮度，放下手臂面对身前的情景时，自己所看见的，却是一所风格相当气派的学校。

周围不断有一个接一个学生模样的少年少女向校内走去，不时有人会向我投来目光，但大多只是出于不经意间视线的交错。

倒是我自己却开始因为身上的神父长袍与周遭格格不入而感到有些尴尬……虽说我连自己为什么在这都不知道。

我的面前是学校的正门，仿佛向我张开双臂似地打开着，欢迎着所有来到此处的学生。

“老师？为什么杵在门口？”

……我？

我顺着对方的搭话声向身旁望去，停在我旁边正打着招呼的，是一名身穿校服的少女。

“克丽丝……？”

“嗯，是克丽丝哦。”

果然先前会将克丽丝判断为“青年”是因为服装所造成的错觉……在换上这身学生制服后，克丽丝给人的印象年轻了许多。

不对，问题不在这吧？！

我谨慎地与她拉开了一些距离，但看上去后者对此并不在意，只是微笑着看着我。

“啊，抱歉，吓到您了？”克丽丝背着手，端庄地微微弯下前腰。

“……”

我仍记得自己上一次听见克丽丝所说的话的内容，以及自己最后所看见的东西。

现在，也是一样的。

克丽丝的身上，有恶魔的味道。

尽管现在的克丽丝看上去才是更正常的那个，但，对神父而言，这样的障眼法是没有意义的，克丽丝体内的恶魔已然成熟。

换句话说，这里……这所学校，这条街道，这片天空，这些阳光，这些来来回回的学生们……全部都是属于恶魔的东西吧。

这样一来，就说得通了。

恶魔会创造幻想。

无论是出于自娱自乐的兴趣，还是出于被附身者自身的欲望，当恶魔吸收了附身者身上某些受其喜爱的“情绪”并逐渐成熟之后，它们便开始拥有了这样的力量。

缔造幻想，模糊真实与幻想的界线，最终或许幻想会成为真实的一部分，或者被幻想所囚禁的人们将永远无法再回到真实之中……这取决于恶魔自身的态度。

克丽丝对“成为英雄”的渴望导致了她体内恶魔的彻底苏醒，进而为她创造出了这一片看似祥和的空间。我不知道这是否与先前炎姬的时候一样，是从克丽丝的回忆里提取出来的内容……不，应该不是。刚刚克丽丝称呼我为“老师”，在她的记忆里，应该没有我这个人的存在才对。

“你为什么——”

“呀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刚想询问克丽丝的目的，从这条紧贴着学校墙壁的街道另一头，突然传来了众多求生者的惨叫声。

与此同时，一群惊慌失措的学生也从相同的方向奔逃而来，而在他们的身后，在拐角处的高楼墙上，一只巨大的锐爪从楼内贯穿而出，引起一阵刺耳的玻璃破裂声。不时有楼层的碎石砖往下跌落，稍慢了一步的学生们均遭到了不同程度的迫害。

而伴随着随之而来的震耳欲聋的巨响，巨型手爪的所有者——一个几乎有着与高楼相近高度的巨大怪物也从暗处缓缓现身，它张着血盆大口，呼吸着墨绿色的气息，朱红的眼瞳镶嵌在兽面的表皮上，闪烁着令人胆寒的血光。

巨大的人形怪物的每一步都会引起周遭范围内不小的地震，每一脚落在地面上都会激起一道足以让人失去平衡的强风和因地面震裂而飞起的大大小小的石块，在转过拐角的同时，它那硕大的双瞳恶狠狠地盯着我和克丽丝的方向，满是利齿的口中发出阵阵低吼。

……你们都在自己脑子里造了些什么东西啊？！

“没关系，这里交给我。”

丢下一句不明所以的话后，克丽丝从人群中穿梭而过，独自一人在四散而逃的人潮中反道而行，奔向了肆无忌惮的巨大怪物。

她那原本空无一物的双手中一点点地吸收着四周的光芒，辉光汇聚成像，在克丽丝的双手中形成了一把远远超过人类身长的长枪形状。

“快看，是克丽丝大人！”

“克丽丝大人来救我们了吗！”

“加油克丽丝大人！您是我们最值得信赖的‘英雄’！”

发现克丽丝的身影后，那些上一秒还在惊恐逃窜的学生们，如今已然成了一个又一个的痴汉痴女，陶醉在克丽丝舞动的身姿之中。

“英雄”，吗……

真是恶趣味啊。

在靠近怪物的同时，克丽丝长枪钝头点地，借力向天一跃而起躲过了怪物向她袭去的爪子，并顺势趁着怪物尚未来得及躲闪的时机，将尖锐的光之长枪一口气掷向了怪物的头部。

一切似乎都发生得过于迅速，却又显得理所当然。在众人的欢呼声中，长枪彻底贯穿了怪物的头颅，将巨大怪物整只钉在了地面上。克丽丝本人则立在长枪朝向天空的那一端上，张开双臂，忘情地享受着所有人对她的赞美与信仰。

整场战斗只用了不到十秒就结束了。

我的耳膜转眼间被数不清的崇拜敬仰之词所淹没，我甚至差点忘了自己是在一所学校的门前。这里仿佛已经成了为克丽丝而建造的舞台，在场的所有人都在为面前这“完美的演出”欢声雀跃，而克丽丝本人显然也沉浸于胜利的喜悦之中，站在制高点上的她宛如这个世界的救世主一般，俯视着自己的“粉丝们”。

我并不了解恶魔创造这个空间的初衷为何，不过至少从这些人的赞美之词中，我能够判断出克丽丝“早已”是这群人的“英雄”，而非现在才刚刚达成使命。

如果恶魔创造这份幻想仅仅是为了满足克丽丝“英雄”的欲望，时间线为什么要从这里开始……对于渴望着“英雄”之感的克丽丝而言，让她体验最初成为英雄的快感不是更加符合恶魔的作风吗？

果然对于克丽丝的一些事情我还不够了解……虽说我一点了解的欲望都没有。

依芮娅的身影暂且还没找到，也许又像上次一样，出于对天使的恐惧，恶魔在创造空间的那一刻只把我一人拉了进来，依芮娅最后又会成为突然出现把问题一口气解决的人物也说不定。

……身为神父，这种情况下想着依赖谁本身就是个恶习吧。

况且——

“真麻烦……”

我抱怨着一如既往的怨言，抬起头望着最高处的克丽丝。

她此时，也在看着我。

阳光愈渐强烈，由于背光的关系我看不清克丽丝此时的全貌，却能隐约看见她那上扬的嘴角和笔直朝向我的目光。

而互相之间本应隔着相当一段距离，我的耳边却响起了克丽丝本人的话语声：

“呐，老师，您还在犹豫什么呢？在您的面前，可是有着一位击败了如此强大怪物的‘英雄’啊。”

我也终于明白了为何附身于克丽丝的恶魔会希望我也置身于这份幻想之中……现实中的克丽丝遭到了依芮娅的蹂躏，因此恶魔是想借由身为依芮娅同行者的我来给予克丽丝最后的“认同感”，以最简单粗暴的方式彻底达成让克丽丝成为“英雄”的结局。

我能感受到附近的视线……这些正在为“英雄”克丽丝欢呼的学生们，存在于这个空间内的除了我与克丽丝之外的所有人，都在盯着我，这让我感到有些恶心。

请自行想象独自一人站在台上，被数百个厌恶着自己的人死死盯着的感受，即便这些都是些假造的陌生人，其效果也堪比公开处刑了。以多到令人窒息的视线来产生威慑力……果然恶魔对于我的回答还是多少有些顾忌。

但是，换句话说，恶魔会对我的回答有所顾忌，也就意味着——

“抱歉，这种小孩子过家家的游戏，实在找不到能夸的地方。”

——我的回答，会对克丽丝产生影响。

而作为有史以来最不喜欢说好话的神父，我故意以嘲讽的语气，给了克丽丝和恶魔最不想听的答复。

几乎同一时间，声音，画面，色彩，表情，所有的一切都陷入了死寂与静止。

学校，学生，地面，街道，怪物……我所能看见的，所能听见的，也都开始溶解。

整个空间正在瓦解。

也许是恶魔自己都觉得无趣了吧，这份毫无留恋可言的幻想在我简单的一句否定下，被重新洗牌了。

而在大约数十秒后，在我的面前，这一次，仅仅竖起了一栋让我再熟悉不过的建筑。

以及，站在门口的，少女。

“神父哥哥，贵安。”

在虚假的教堂里，虚假的少女提着自己裙子的一角，向我传达着虚假的话语。

啧，玩这一套吗……

“……什么事。”我尽力不把对方当作真实存在的人，只是做着简短的回答。

“我永远，爱着你哦。”

话音刚落。

她笑着，它旋转着，互相分割，互相分离后，砸向了地面。

“噫嘻，噫嘻嘻嘻嘻嘻嘻！！”

站在她身后的，是发出怪异笑声的，依芮娅，手里拿着一把尖锐的刀器。

而与话音一同“落下”的，与笑声一同“坠落”的，与刀刃一同“鸣响”的，还有炎姬被切断、并掉向脚边的，头部。

“唔咕……！”

在渗入眼帘的血肉的刺激下，呕吐感瞬间涌上了喉咙。

我开始……感到厌恶了。

厌恶这个彻头彻尾的，恶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