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介忽然就醒了。

他记不清自己是何时睡下,更加记不清自己在哪里睡下,最后的记忆大概只停留在推开公馆门出去的那一刻——而现在睁眼所见的显然并不是自己的上城公馆了:他躺在一张铺了长巾的榻上,坚硬而柔软,潮湿而温暖;木制斜榻的宽比长还多很多,仿佛本就不是给单独一个人躺下;而他自己所在的这个宽广室内也全是木制的,素色奢华的地毯连接到远处有有小几石凳的茶位,更远处是推拉的和风薄门,门后有隐约的水声,仿佛是什么更大的水池一样的空间。

男人身上穿着的也不是出门时候急匆匆带上的那件外套了,而是一件米色厚重的浴袍,柔软干燥的材质随时都能把人拉进深度睡眠去——华介刚刚就是这样的。他稍微撑起胳膊抬手揉着眼睛,脑子里慢慢的想着这眼熟的地方到底是哪里——这就好像刚睡醒的人突然说不出来面前的苹果叫苹果一样。而就在苹果两个字马上就能在他脑海里浮现的时候,视野尽头的那扇门被推开了。

穿着木屐的花宴踩着小碎步走进来。

这个大小姐全身上下从来就没有一点地方像[将军]这个概念的,此时此刻更加的不像:花宴穿了一身宽松柔软的秦郡丝袍,都是黯淡的纯色,衣服上的纹理并没有像俗气豪门那样的艳丽刺绣,而是都隐藏在素色里的,衣服就像这个大小姐的人一样远离脂粉也依旧低调奢华——她身上唯一平凡的地方却是双手正端得平稳的一块方木托盘,上面放着一些酒器,她看起来此刻就像个端酒而来的侍女一样,跟华介一笑。“华介哥哥醒了?”

这侍女未免也有些太华贵漂亮了。却也依旧不是华介此时此刻想见的类型,男人微不可见的出了口气,继续揉着眼睛,仿佛还在想自己为什么会来这里。

——东国宫廷对体制内干部的硬性待遇一向不差,更别提他们这种手握大权的军方头目了。为了体恤这些可能一辈子都没去过几次中城下城的精英阶层,东国在上城内部有好几座规模惊人的疗养院,在海拔两千多米的地方上,看起来就像空中花园一般,免费但也唯独朝他们这个阶层的存在服务:名义说是疗养院,实际上里面的东西当然也比这名字能代表的多出太多了,从人造温泉囊括到击剑场和赛马地,甚至还有宫廷直设下来的风俗馆——华介现在当然不在那一层。

他看见花宴身上的衣服,和这个大小姐挽成一个球的蓝发团,就知道自己在温泉区了。

“哥哥以前闲下来的时候和我聊过,说华介哥哥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会来疗养院这边的温泉泡一个晚上。”花宴说,顾盼生姿的端着手里的托盘走近,托盘上几样精致的酒具里有光色不同的液体。“哥哥还说华介哥哥常在泡温泉的时候喝点配酒——他以为我不懂酒,就随口说了一句,但我倒是记下来了。”

花宴说的当然都是真的——托盘上的几样配酒确实是华介以前常点的几种,华介只看了一眼就知道了。他胳膊停了一下,才撑着自己慢慢坐起来。这两天始料未及的事情太多,他昨夜一夜未眠,今天又没吃什么东西,全身上下感觉今年整个年内都没有哪天像现在这么疲惫过。“看来铁虎哥什么事都跟你说过了。”

“哥哥倒没有跟我说过华介哥哥没泡多久就出来睡着了。”花宴明眸皓齿的笑。“侍女们见华介哥哥睡在这里不敢叫醒,但又不能不把华介哥哥点的酒送过来……恰好我也来这里放松一下,就替她们送来帮华介哥哥调了。”

华介垂眸坐在榻上,看着花宴走到榻边,半晌才说。“花宴妹妹还会调酒,倒真是有些超脱形象了。”

“因为华介哥哥一直都以为我是小孩子,从来花点心思了解过我一下——就像哥哥一样。”花宴笑道。“却不知道我现在会的东西,十岁那年就早会得差不多了……我十岁不会的东西,到现在也依旧不太会。”

华介淡淡的说。“花宴妹妹能文能武,这时反倒说自己还有东西不会,我要是不顺着问下去到底不会什么,反而显得我不够礼数了。”

“大概还剩两样不会。”大小姐眼眸里似有东西在流动一般。“一样是猎杀神王,一样是伺候男人。”

花宴的句末很轻,还没等华介沉吟着回应一句,自己却褪下鞋履,稍微抬腿迈步就走上了华介的榻——真的是走上来的,这榻设计的宽比长还多一些,本就是为了让侍女能走上来。花宴并拢双腿,盈盈的就在华介身边跪了下来,大小姐把托盘放在一边,也像侍女一样先跪拜叩首给华介行了一礼,才直起腰来拿起托盘上的酒具给华介调酒。

温房黯淡均匀灯光仿的是古旧的灯火色。华介在这样的灯火下一言不发,看着那忽明忽暗的暖黄打在大小姐微笑而沉静的脸上:花宴圆圆的小脸上五官纤巧立体,明朗的地方被灯光照亮,偏偏秀气眉目下的一双眼眸却沉在阴影里,让人无法分辨她眼神里的情感——她实在是个无可挑剔的小美人。

但美人无论大小都有那么极少一种是让人一丝一毫都看不透的;华介好像也没有尝试着去看透,他看着调酒的花宴,忽然说。“内莉怎么样了?”

“我也不知道。”花宴叹了口气,却感受不到什么可惜的意味。“因为内莉一直拖着不想来王城见我,说是龙骨城大大小小的事情太多走不开……但婚约既然不推不拒,她年前总得来王城去一次宫廷的。”

“你明知道龙骨城不敢推拒你的婚约,就不必反而这时说这种小女孩子的话了。”华介说。他看着花宴已经配好了一杯酒,稳稳当当的双手奉上,只好接过来——却没有喝。“你刚刚接手暴雨部队不久,就搞出这种所有人觉得很不可理喻的事情,任谁都不会太喜欢的。”

“我还以为华介哥哥足够聪明的。”花宴稍微眯了下大大的眼睛,她扬扬自己的袖子,像是在给华介展示什么一般。“……若是全东国上下有第三个配得上我的人选,我确实也没必要娶她——但你看,这样的人十年内大概不会再有了,十年后这时候我若是还没娶嫁,会比现在还不可理喻的。”

她微笑着补一句。“大小姐娶了大小姐,怎么看都太合理了。华介哥哥你说是不是?”

华介的目光从花宴白皙的脖颈上移开到自己的杯中酒,最终抬手抿了一口——这借口很刁钻又很合理,而且好像确实没有第二个人选。“为什么是第三个……我记得你和修伊不是来往也很热络?”

“是很热络。”花宴笑。“但再热络,我也没法去给他当第九房妾,不然头一个不乐意的恐怕就是公主姐姐了。”

华介不说话了,看起来也没有想继续把这问题想下去的样子,花宴看起来像是仔细端详着他的表情一会,又低头开始调酒,第二杯是给她自己调的。蓝头发的大小姐微微偏着头,认真做事的事情倒是很有一丝女人味儿。“……我还小的时候,一直想来这些疗养院玩玩,好奇这里是什么样子,怎么就什么都有:但哥哥和威尔兰特师父却一直不准我——他们说是这里不是小孩子来的地方,尤其是小女孩子。”

“但你早就觉得你自己不是了。”华介随口说,又看了花宴一眼,自己就慢慢的躺回榻背上,眼神抬起游到温房同样古香古色的木制天花板上。

“这里温泉是男女混池,大家肉帛相见的场面让小孩子见了,倒确实不太合适。”花宴点点头,浅笑的嘴角像是想起来什么很有意思的事情。“……我后来才知道更不合适的事情原来是,池子里人多的时候,很多互相陌生的男女干部都来这里放松休假,他们之间若是看得顺眼了,邀对方去温房里交·合一夜就像舞会上邀人跳支舞那么简单自然——和层次相仿的人一起做这种事情,可比去风俗馆里找妓女愉快多了,华介哥哥你说是不是?”

“我不知道。”华介说。“我近年来也没来过这里,不知道这里来的人都变得这么少了。”

“不是来的人少,而是没人来。”花宴说。“也不知道为什么,从我开始偶尔来这里泡温泉开始,就没人敢来这家疗养院了——所以今天来这里的华介哥哥,实在是意外的很。”

华介凝视着杯中液体。“花宴妹妹现在的身份还能亲自来配酒,我也意外的很。”

“一点都不意外,至少华介哥哥太配得上了。”花宴眉目嫣然的一笑。“全东国如果有第二个配得上我亲自来配酒的人,那就一定是华介哥哥了:不仅配得上我调的酒,也配得上我的人——我刚刚说没有第三个人选,是因为第二个就是华介哥哥自己。”

华介的眉目稍微一扬:兜兜转转来来回回聊了这么多有的没的,他终于猜到一点花宴的来意了。“你如果是打算说嫁给我就不娶内莉之类的话,未免也有点幼稚了。”

“华介哥哥人中龙凤,风华正茂,家世显赫,又是正握兵权的当朝大将—……华介哥哥要是我说这配得上配不上之类的话幼稚,那不是看不起自己,可就是看不起我了。”花宴依旧淡定的笑。“777年的[天启灾厄]之后,东国前王室只留下两支血统,一支只剩公主姐姐一株独苗,另一只家族虽然幸免了一些,可到这一代却只有我一个女儿:公主姐姐统领东国而独身未嫁,我是她最近的平辈血亲,她若是突然有什么三长两短,只有我有资格接替她——这些繁琐事情我不想背的,我想华介哥哥也不是不知道吧。”

……无论什么世界什么制度,随便拿宫廷的三长两短来开玩笑都是不合适的。华介眼神猛然一抬,像是忽然感觉到什么弦外之音,刚要起身,却被忽然俯身的花宴拦住——不是用手拦住的,是用嘴。

——没有力量的阻拦,当然也不好用力量去挣开。不知道是因为刚泡完温泉还是怎么,大小姐的双唇没有丝毫的脂粉味,在始料未及的碰触下只有柔软,皓齿间的舌尖带了一点刚刚饮下的配酒的醇美。只有一点点的醇美,却以足够令绝大多数人沉醉了:两人的唇间依偎比舌尖相抵久了一点,华介当然没有沉醉,但他也始料未及的过了四五秒才推开花宴坐起来。

这倒算是今晚最意外的事情了,男人甚至有一点喘息,看着依旧双膝跪在他身旁的大小姐;而对方依旧眯着眼睛,看起来很明白自己在做什么,发型和微笑都没有乱。“这样对华介哥哥算惊喜了吗?”

“不算,这只能算惊愕。”华介冷淡的说——或者说竭力让自己的样子看起来又平淡又冷漠,完全不在乎这个吻一样,但看起来并不成功。“你接下来若是要说这是初吻,就算是惊吓了。”

花宴眉目流盼。“我若说是,华介哥哥信吗?”

华介很是无所谓的轻哼一声。“我连初夜都不信。”

“那华介哥哥就错了:我从三岁开始练的就是威尔兰特师父传我的[蔷薇姿态]。那是秦郡行省不可考的古籍旧术,师父自己没有练,因为那是童男处女才能练的童子功——我知道这些东西的意义时才三岁:那个时候,全东国的同龄女孩子恐怕还都在挖土玩。”花宴稍微扬眉,很自然的拉起她丝袍宽松的袖子,白皙圆润一段儿胳膊上点着一点淡红的守宫砂。“师父觉得我的身子可能等到了十几岁就会破掉了,把这功夫随便传给我玩的时候,也就没指望我能练多久;但他和我自己都没想到我会练了十几年到现在,也一直守身如玉到现在……所以华介哥哥就算觉得我不是个好将军好妻子的话,也该看得出我是个质量很上品的姑娘了。”

“我看不出。”华介淡漠的说。

花宴又叹了口气。大小姐本来恭谨妩媚的跪在华介身边,却忽然轻盈的站了起来。“那你现在不妨再看看。”

话音落下,她优雅的拉开自己的腰带:一身的秦郡丝袍轻若无物的滑落,华介的呼吸就忽然停滞。

实在是很难相信就在七八个小时前的下午,那个空手就同时挡下的爱卡和图图攻击的[暴雨将军]的躯体却是这样美艳又婉约:花宴的身体娇小却比例完美,窄而挺的肩膀,起伏有致的胸膛和腰肢,还有这双看起来一点都不短的美腿……她赤裸的一丝不挂的站着,姿态看起来比任何一个妓女都更加放肆,却也比任何一个豪门千金都更加高贵而不可侵犯——这本是绝对冲突的两件事。华介觉得自己的瞳孔就仿佛在哪个瞬间都收缩了一下——他罕见的不知道自己该做出什么样的反应才好,不止是因为这具躯体真的人如其名鲜花的盛宴一般在他面前忽然开放,更是因为那双离他最近的脚。

这是华介平生见过的最娇小的一双脚,却娇小得仿佛一种暗示,暗示无论什么人见了这双裸足第一眼都想把它拿在手里把玩爱惜,久久不释——花宴的裸足小而轻薄,却并不影响那每一个勾人心魄的细节:雪白的肌理在足弓上分布得均匀柔软,十枚趾甲修剪打磨的平滑干净,没有一点糙边。秀气的脚趾自然屈伸着,第二根略长于其他,并拢在一起让足尖的形状又尖又圆,勾勒出最可爱又最性感的轮廓来。

她就那么站着,即使全身重量都分摊在并拢着的柔软足底上,也没有让被压出来的形状有任何一点不该有的变形。

“我和南果公主姐姐是表亲的姐妹……小时候样子都没长开看不出区别,但她下身不便从不走路,天天脚不点地的又加上无数的人力物力在保养着,所以长大后她的脚反而比我美很多。”花宴轻轻的说。“……但是,就她这么一个例外而已。我可以向你保证,全东国除了她以外不会再有第二双姑娘的脚,比我的脚还要漂亮了。”

她的声音更轻,甚至听起来更真挚——如同故作姿态一般的真挚。“……你若是愿意的话,只要点一下头,这双脚就是你的;我整个人就是你的。”

她说的又轻快又自信——不仅仅是对自己身体的自信,她也已经看见面前这个男人身体上的变化了。于是她笑的更自信,低下身的时候燕子般拾起了刚刚滑落的衣衫,就用一种温柔的姿势伸手去触碰华介浴袍里变化的那个部分——然后她的手腕就被拦住了,没有力量的行为,当然拦阻起来也不需要力量。

大小姐抬眸看向面前男人的眼神里有一丝不愉快的意外——她本来以为这事情已经成了。华介眉目淡漠,他看起来已醒酒了,把花宴纤细的手腕慢慢拿开说。“这是邀请吗?”

“不是。”花宴微笑。“是请求:请求的姿态比邀请低一些,回报通常也比邀请大很多——我手里好像没什么回报能比我自己更丰盛了。”

“但你本来没必要放这么低的姿态,也没必要给这么大的回报。”华介说。“……所以我想这样的事情,一旦接受了,通常都是有代价的。”

花宴稍稍歪头弯了下嘴角。“可华介哥哥这么聪明,为什么不想一想不接受的代价呢?”

“我想不出,哪个我都想不出。”华介说。“我只知道,不接受的代价看起来一定比接受的代价要小一些。”

“哦,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花宴的笑容已经有些皮笑肉不笑了。“只是华介哥哥要知道,无论是邀请还是请求,我都只会给人一次机会的。”

“那真是太好了。”华介说。“这样的事情我也不想拒绝第二次了,太难为情。”

他伸出手,稍微拍了一下花宴披着衣服的肩膀——那是她现在唯一盖着衣服的地方,而即使隔着衣服华介也能感受到花宴的娇躯在他的话下迅速的冷硬下去,这大小姐好像整个人就僵在那里了——男人轻咳一声,放下手里的酒杯,理了理浴袍就从榻上起身下来,不管不顾她走开了,走去的是更衣室的方向:泡完了温泉,自然是要穿上衣服离开疗养院的。

隐隐约约有穿衣服的声音传来,随着一声开门的声音终止成静音:不仅仅是因为华介走了,更是因为新进来的鱼是发不出脚步声的——小悠从门口进来就停下了,只看了榻上披着凌乱衣衫全身赤裸的花宴一眼,就立刻离开目光。“将军。”

花宴起身下榻,面无表情的换了一套新的浴袍,低头给自己系腰带的动作平静至极,一点愠火的样子都看不出来——无论女孩还是女人本该都极痛恨刚刚那种拒绝的,但她的手甚至都稳定到给自己重新挽了一个发团。“有什么事?”

“将军吩咐的兵力配置都准备好了。”电鳗品种的副官亦是面无表情的说。“茉莉和渴望卫兵和[战斧神王]也已经就位,只等将军令下。”

“哦。”花宴转身看着墙上的大镜子,伸手稍微理着自己的发团,标标准准的大小姐姿态。“阿杰也接到通知了?”

“没有,将军。”小悠说。“只剩杰柔还没联系——杰柔一直神出鬼没的,一时半会没什么途径去送情报。”

“那就不必了,阿杰那么聪明,到时候会知道的。”花宴笑一下。“我今晚在这睡,出去的时候关灯。”

小悠行了军礼,立刻转身就走。她走的时候关了灯,留下花宴在这个黑暗的温房里;大小姐稍微弯腰,撑着镜子前面的梳妆台,低着头,并没有看镜中的自己:黑暗中或许也看不见镜中的身影,但她忽然就抬起头,看着镜中自己的眼睛——一点光线都没有的环境里,她却好像完全看得见自己的眼睛似的。

——一双狼一样贪婪凶狠的眼睛。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切换电脑版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