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是不是不太需要跟你解释原因了?”科姿说。“你也知道我的能力范围是圆形的。荒南行省离这里的直线距离虽然有点远,但也勉强算是我感知能力能触及的地方……一座墓里的东西总比活人感知起来容易的多,我就随便扫描了下那墓里埋着的人的记忆外形能力之类的东西,这一点都不难——所以,她的事情,我算是已经全部知道了。”

没有人回应她,地下大厅里除了远处野葛似乎是打扫卫生的声音,简直静得要死。

铺着桌布的储物箱上的茶已经凉了两次了;华介沉默的抽着烟。

一盏凉茶是三根烟的时间,两盏就是六根烟。这个眉眼间依旧年轻而英挺的男人似乎连这六根烟都禁不住,坐在那里的模样有点颓然,也有点彷徨——而他对面的威尔兰特虽然没和他一样抽烟,模样竟然也差不多了,王城大将看起来三番五次想说点什么打破这段味同嚼蜡一般的沉默,却什么都说不出口;最后反倒是女神王看着他们两个的样子叹了口气。“……算了,挺无聊的,话都没得说,我还是变回去吧。”

“不用了。”华介干涩的开口。他没夹烟的那只手捂按了一下自己的脸,深深吸着气,再开口时声音很小。“……你原来的样子太显眼了……这么出去也好。”

科姿似笑非笑的看了华介一眼。“真的因为这个?”

男人一言不发,继续点了第七根烟,低头抽着。不知怎么,科姿看着他的样子心里觉得莫名有些悲凉,她似笑非笑的表情忽然就笑不出来了……女神王并不知道为什么,她本来完全不是个触景生情的人的,更何况这景这情和她一点关系都没有:她甚至只是第二次见到面前这个男人而已。

女神王抿了一下嘴唇,趿着拖鞋几步走到华介面前,伸手就去拿他手里的烟。“……你别抽了。”

烟轻而易举就被摘下来了——没了烟,华介的手还是一动不动的拎在那里。而威尔兰特很勉强的笑笑。“科姿小姐厉害了,几年来从未有神王能碰得到华介老弟一下,这记录竟然就被你随便破了。”

科姿默不作声的看着自己手里的烟,像是也不明白为什么会做出刚刚那样的动作;但她也没有沉默几秒,就把忽明忽暗的烟头按熄在一边的碟上,目光在两个男人之间来回扫着。“……一会就走的话,我去收拾行李。”

“她的……你的东西上面都有。”华介低头,轻轻的呼吸着,轻轻的说。他没有抬头看变成爱丽丝模样的科姿。“你把你专用的东西带上就行。”

女神王没什么表情的点一下头,转身又趿着拖鞋噼里啪啦的走远了。华介像是头疼一般,空空如也的双手按着自己低垂的头。威尔兰特沉静的凝视着华介,忽然说。“你还好?”

“大哥,我没事,我只是……”华介模模糊糊的说,又把额头低低的埋进自己的双手里——这是他从未有过的姿态。“我只是……我只是需要坐一会。”

中年男人没有再说话。两个人又相对一言不发的坐了好一会儿,远处水池后面才又响起女神王踢踢踏踏的脚步声:科姿现在的脚步声听起来正常多了,走过来的姿态身形娇俏稳定,一点也不像刚刚病恹恹的样子——她身上变了套换了等于没换的粗布衣服,男女都分不清。脚上的拖鞋还是刚刚那双,好像根本没鞋可换的样子;唯一算得上新东西的就只有她手提着的一个不大不小的黑箱子,很薄,看起来装不了什么大件。

女神王看着两个男人稍微透过来的目光,不太自在的拽了下领口。“……这里实在找不到什么衣服能穿出去的。”

“升降梯出去的入口是上城的商业区,科姿小姐不妨买一些……这套衣服走在上城街上也算过于显眼了。”威尔兰特勉强微笑,站起身来,从她身上移开的目光似乎也在克制自己不去看科姿那副爱丽丝的容颜,他朝华介点下头。“事情已经办完,我急着和公主报信,就先走一步了。”

华介站起身来,也没有回威尔兰特,男人的模样不知道是在茫然还是在沉吟——但他最终还是动了,从外套内侧掏出来一副结构看起来很是细长脆弱的手铐,走过去把科姿的双手在前面铐起来——暗质打造的手铐也算件[暗质装备],精钢的细环里有一圈极细极薄的暗质刀刃,一旦做出用力挣扯之类的动作刀刃就会反反复复的划破手腕,算是专门禁锢神王的东西了;科姿看着自己手腕上的金属制品,稍微抬头朝华介笑一下——她现在已经比华介矮一点了。“这个难道就不怕显眼的吗……?”

她的话只说到一半。

将军华贵的外套如斗篷般一旋而下,带着穿着的余温像挡布一样罩在女神王的手铐上;科姿微微睁大眼睛,看见这个面容英挺疲惫的男人甚至微微弯了腰,把外套在自己合拢的手腕上,让女神王被拷住的古怪姿势看起来只是因为拎着外套才合拢的而已。

脱了外套的华介里面只有一件配着小马甲的暖白色衬衣,虽然都做工考究结构繁盛,但这个季节穿到室外去也未免单薄了一点;科姿的嘴唇稍微动了下,没有说什么。目光转向时和不远处站着的威尔兰特对上:他似乎一直默默看着两人的姿态,像是想起什么久远熟稔的事情,又好像什么都没有看。

“……走吧。”

“爱丽丝是个女神王,一直在壁外荒漠上流浪的女神王……是几年前华介去壁外做任务时候误伤捡回来的——那个时候,就连我也才刚被他从风俗馆里赎出来不久。”东鹤咬着吸管,看着奶茶的水线在透明吸管里上上下下但就是没喝,她终于松开唇,说。“后来……后来他们就在一起了,谈了恋爱订了婚……可惜最后出了事。”

过了中午,上城街上的人开始越来越多了,有人进来这个街边的水吧,有人喝完了休息够了又离开;但东鹤和爱卡和烟染手里的奶茶都已经又买了第二杯,爱卡带着心事的眼神看着自己手里的奶茶,这开朗大方的女士官听到这个话题却似乎连笑都笑不出来了,烟染等东鹤讲完许久,才小心翼翼的问。“东鹤姐姐……就这些?”

东鹤眨一下眼睛。“就这些,开头我告诉你了,至于结局,那座墓也告诉你了。”

“可过程……东鹤姐姐是因为过程太长了所以没法说清吗?”鱼人姑娘抿抿嘴。

“不是因为这个,我耐心没那么差。”东鹤自顾自的笑了笑。“……只是因为爱丽丝是我此生最好的朋友,所以我怕讲到中间的时候,我会控制不住的哭。”

“但……”烟染停一下,才说。“……东鹤姐姐又说这位爱丽丝姐姐是女神王。”

“女神王又怎么了?虽然我没去过壁外,但比起书上写的凶神恶煞,我更相信我亲眼见过的。”东鹤平静的说。“我见过的人太多了——无论什么人都太多了,可那么多人里,偏偏没有一个能比爱丽丝更加美好,更加善良……爱卡大概也是这么觉得的,你要是不信,可以问问她。”

“东鹤姐你别说了……”爱卡齐齐的发帘挡住眉目,这个反神王部队的女特等兵低着头,表情模糊不清。“……你再说,我也有点想哭了。”

“我知道……我只是,”东鹤也轻声说。“……我只是很想她;三年了,整整三年了,我都快记不住爱丽丝的样子了,要是上天能让我再见她哪怕一面,我都……”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到最后喃喃的自语像是只敢自己说给自己听的,坐在她对面的烟染一个字都听不清了;鱼人姑娘有点尴尬的看着面前两个各自黯然神伤的年轻女人,职业习惯让烟染觉得自己这时候该说点什么来暖暖场,却心里空荡荡的什么都说不出来……好不容易想写安慰的话到嘴边,却突然看见

烟染和爱卡顺着东鹤的眼神转过头去,就看见了街边路过的几个[暴雨部队]的士兵正朝这个水吧走过来——同时看见的还有一套硕大无朋的[暴雨战甲],看起来就像是横纵都被硬生生撑大了两三倍一般,肥大的身躯拖着一步顶三步的步伐慢吞吞的跟在几个士兵的后面,实在想不出这样的战甲是给什么体型的人穿的;几个士兵很是令人生厌的走到摊子那里,用手稍微扒拉着前面排队的人示意给他们让位置出来先买水。

这几个暴雨士兵似乎刚干完什么体力活,四处张望的力气都没有,所以也就没看见摊子里面背对着他们坐着的爱卡——女副官肩膀上银色的[破晓肩章]还是挺明显的。爱卡面有愠色的撇撇嘴,小声对着东鹤和烟染咕哝一句。“……真是最烦的时候来最烦的东西。”

“……爱卡姐姐冷静。”烟染也小声说。“上城这种地方可不能闹冲突的……看他们也不像进来的样子。”

话音未落,事情真的是最烦什么就来什么——那几个暴雨士兵正自插队买水互相旁若无人插科打诨的时候,那架肥大的无人机正在一旁呆蠢的垂手待命,可它就好像突然听见了这边三个姑娘的小声聊天一般,竟然就动了起来,直挺挺的走过小摊,轻而易举推开很多空着的铁圈桌椅,噔噔走来和山一样的身躯带来的气势就好像要把她们三个的桌子直接掀翻一般——这具肥大的战甲伸出来的胳膊并没有去掀桌子,而是直直的伸出去想捏烟染的头。

这只胳膊竟然比鱼人姑娘的下半身还要粗,这样一只胳膊上的手如果捏到了什么人的头上,该是什么结果?

烟染看着那只手,突然感觉自己动都动不了了,电光火石之间脑海里却是完全空白的。

然后桌子就还是被掀翻了。

——踢开桌子的爱卡瞬间暴起,纵横壁外的[破晓战甲]在女副官的身体上以无法形容的速度组装成型,戴着鹰喙形状的髑髅兜鍪一旦遮住面目就分不出男女,招手之间战斧就凝结而成:这一切的发生都不到两秒钟之间,爱卡看起来是真的急了,前冲一步飞身而起——眼看着这柄扬起而去的战斧就要劈开这对面暴雨无人机的头盔,二者之间的烟染却突然看见蓝光一闪。

——不是蓝光,是蓝色。花宴头发的蓝色。

这一身军装大衣的大小姐也不知道用了何种方式,这刹那之间就闪到了无人机和爱卡面前:她一只手夹住爱卡的斧刃,一只手捏住无人机的一根手指,这看似柔弱的牵制之下,双方却都无法再往前动任何一下——花宴的表情依旧淡漠,淡漠到气定神闲。

那双缠绕她赤裸双足的高跟凉鞋看起来材质并没如何坚硬,此时此刻纤细的鞋跟却突然深深的插裂地上的瓷砖。

——这一挡的力量好可怕。

爱卡战斧这关键时刻的全力一击和那无人机看起来开碑裂石的神力,就这么被她移到自己脚下,化解进大地里……花宴夹着战斧的那只手看起来只轻轻推了一下,爱卡就好像整个人都往后仰去,连退了四五步才稳住身形。

大小姐还是站在那里,另一只手也松开无人机图图的手指,波澜不惊的说。“这台无人机有点故障,所以偶尔发下疯,好在没人受伤——我亲自给贵部赔个不是,还望爱卡特等兵切莫追究了。”

破晓战甲的兜鍪打开,露出爱卡的脸来——女士官竟然是吃力的喘着气的,单纯这一斧似乎并不会消耗如此大的体能,爱卡喘匀了气才说了句。“……花宴将军既然在这里,属下自然无话可说。”

花宴极有礼仪的微笑一下,稍微侧头看了比自己高了正正好好一倍的那台无人机,也不知道这胖大的战甲看懂了她眼神里的什么,在原地静默几秒钟竟然转身就走出去了——外面那几个插队买水的士兵眼见着自己部队的最高头目忽然降临,哪里还有奶茶的心思,全都战战兢兢的在外面站着军姿待命,只有最边上的一个余光瞥见路边两个走来的行人,情不自禁的开口说了句。“……华介将军?”

于是在场的所有人都立刻回过头去,包括烟染。

鱼人姑娘觉得自己金黄的眸子从未想此时此刻这样瞪大过,因为不可思议,因为无法置信……因为她看见此时此刻从上城街道上走来的华介身边,站着一个粗布衣衫的女孩子——一个眉眼五官,全身上下,都和荒南城里那座墓碑照片上一模一样的女孩子,甚至那样的笑容都如出一辙——那样自然甜美大方的微笑,一个人只要在东国物欲横流的社会里呆上短短一年,就不可能做得出这种微笑来。

那座坟墓里的女孩子竟然就这么复活了……这就是爱丽丝吗?

就好像亲眼目睹了什么上天显灵的事情一般。

烟染的三瓣嘴都有点哆嗦,而奶茶从她身后一个人的手里滑落。——东鹤不仅看起来拿不住奶茶,甚至撑不住自己的身体了。女子脸上的表情比烟染更加有过之而无不及,她颤抖着伸出胳膊,像是就要喊出爱丽丝的名字,却多亏被比自己稍微冷静一点的爱卡一把拉住——她们离花宴离得极近。

蓝头发的大小姐的目光从只穿着衬衣的华介身上移开,移到和爱丽丝一模一样的女孩子手里的华介外套上,又在她脸上扫了扫,目光似乎有一瞬间的停滞,突然一笑。“华介哥哥,这么巧?”

华介的表情淡漠而疲惫,他走过几个发呆的暴雨士兵,走进已经乱糟糟的水吧里,先看了一眼安然无恙的烟染,看见她身后的爱卡和东鹤,而最终转回花宴的眼神却锐利如鹰,根本没有接她的话。“花宴妹妹怎么在这里?”

“在这里请人喝奶茶。”花宴依旧微笑,目光又移到他身边的女孩子身上,忽然又说。“……几日不见,华介哥哥身边就有佳人相伴了,真是可喜可贺,不知姑娘芳名?”

华介还没有来得及说话,拎着华介外套的女孩子却笑了。

——女孩子笑颜如花,如大漠中迎沙盛放的花,虽不艳丽却无比深刻,无比坚强;像绝境里最后的美好,只要见过一次,就永永远远盛放在所见之人的心里,虽小却永不磨灭。即使隔着不近的距离,烟染也能看见女孩子那婉转的刹那,美得令人沉醉;她拎着华介外套的手没有分开,只是朝花宴微微欠身,行了一个不提裙也依旧青春优雅的礼。

“久仰花宴将军威名了。”她轻快的,自然的,说。“民女爱丽丝,见过花宴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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