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尔迪亚的清晨来得很早，齐亚睁开眼眸的时刻，墙边的挂钟刚刚敲了第五下。

雪停了。

齐亚看了一眼侧床上用被子加毛毯把自己裹成树袋熊、依然处于酣睡的小丫头。

白鸢的小脑袋背对着他，只有散乱的发丝披散在枕边。

齐亚拍拍脸蛋，掀被起床。

异乡的睡眠总是很浅的，以前齐亚上学的时候看过哪本书里这样说过，那书的作者在文章里，用最粗俗，最恶心，最美好，最明媚的语调反复吟唱着，以至于他尽管并没有同那个漂泊异乡的秦腔汉子感同身受，却一直还留有最粗浅的印象。

以前奔波在卢卡帝都未来城之间时，齐亚尚还没有这种感觉，可这次来到威尔迪亚，裹了两层棉袜，又套上雪地靴之后，依然隐隐作疼的身体就仿佛哪根弦松动了一般，无时无刻向他暗示着，这是个并非欢迎所有来访者的城市。

这种感觉在他登上威尔家三层，站在露台朝着那面沉浸在白茫茫一片的灰岩眺望时变得更加强烈。

很多去过威尔迪亚的旅人都说，威尔迪亚布满石头，它们茫然无序，生得崎岖锋锐，黑的石头很黑，白的石头很白，黑与白的界限杂乱却又分明，似乎容不得一丝中间的犹疑。

阿比说，圣山前的石路要阻拦一切心有晦暗之人，它会将罪人与主的子民都区分开来——但这兴许也许是已经过去的事了，至少齐亚的眼前白皑皑的缝隙里，那些石头都显得圆润光滑，比扬子江浅滩里纤夫的脚掌磨圆的同类还要圆滑。

齐亚虚眯着眼睛，在初生的阳光下遥遥眺望。

他还想看得更远一些，向圣山更高的那端延伸，他想看看那圆顶大教堂，看看那位受难者，直到有一只大手搭上了他的肩膀，腾腾的热气蹭着他的脸颊向上盘旋。

“我劝你把眼睛放低一点，雪盲症听过吧？这种大雪封城的日子，早上的太阳最容易致盲。”

齐亚的身子抖了抖，转过身来，视野里同样全副武装的威尔很友善的笑了笑，递过来一个瓷杯。

“咖啡喝完了，只能喝点茶了。”他示意了下自己手里的瓷杯，似乎是怕冷了，吨吨吨的灌了下去。

这也许真是要紧事，齐亚接过瓷杯，目光却遥遥的放低了下去，重新又回到那块大得出奇的岩壁上。

天还很早，可那墙前已经有不少黑色的影子在面前游曳了。

齐亚的目光落在一个黑纱佝偻的身影上，他，亦或是她，正在仔细的擦拭着面前小小的一片雪。

他看着她，或者是他，取下了围脖，恭敬而又谦卑地铺在身前，然后跪坐下去。

跪坐下去，齐亚是不能接受的，尽管这样做的不是他，可似乎还是有一股子冷意从脊背上渗入了骨髓。

他能看见她，亦或是他的侧脸在颤动，嘴唇在开阖，齐亚下意识的向前一步，脖子上的丝绒却开始飘荡起来。

雪已经停了，可风依旧不饶人，把一切有损于自然的声音都搅合成了呜呜呜。

“想知道她在说什么？”威尔的声音突兀的落入他的耳畔。

齐亚再次侧过脸来，望着威尔那似笑非笑的眼眸，沉默之后脑袋点了点。

“威尔迪亚啊，我若忘记你，情愿我的右手忘记技巧。我若不记念你，若不看威尔迪亚过于我最喜乐的，情愿我的舌头贴于上膛……”

“母亲怎样安慰儿子，我就照样安慰你们，你们也必因威尔迪亚得安慰……”

“威尔迪亚啊，谁可怜你呢？谁为你悲伤呢？”

“……”

威尔大叔的嗓音说不上宏亮，却带着一种老人特有的沧桑感，就如同隔海听涛，他念叨的这些语调齐亚听不都懂，可在海洋一般的浩然与悲悯之中，他却深切的感受到其中萤火般深藏的感情，一浪高过一浪，并非遮天蔽日，却推动着他的步伐，漫过脚踝，带来柔和的触感。

那感觉就像是被一束温柔却又中正的目光注视着，就像被父亲看着，他说：“齐亚，加油，你可以的。”

被这样的光辉注视着，齐亚觉得自己所有的不忿也好，所有的委屈也罢，都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爸……”

他低低的念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