储藏室是用大堂楼梯后面的空间又深挖了些做出来的。空间很大,但形状并不整齐。

木门也有些年月了,上面被把小锁挂起来。冲过去的华介没有钥匙,男人只是简单的做了个竖劈的空手动作,那锁就神奇的自己打开,像个不值钱的小铁块一样掉在地上;背后跟来的抚子却连一点惊讶之色都没有。

她已经不知道陪伴了这个男人多少个日日夜夜,对于他向来不显山不露水的身手,比所有人都了解。

而华介劈开了木门之后,就站在门口,没有再往里去。抚子忍不住也站到了他的身边,看着门里。

那一瞬间她心里的想法很矛盾;她希望是七个箱子,这样就证明自己说的没错;她又希望是八个箱子,这样这件事就不会错了……如果是别的女人,可能心里希望着“华介是不是记错了”这样的可能,但她对身边的这个男人从来没有过这种想法。

半圆形下陷的储藏室里,阴暗的光线下,整整齐齐的码着七个大小不一的箱子。

抚子轻轻闭上眼睛出了口气,却绝对不是如释重负的样子;华介死死的盯着那七个箱子,眼神来回扫动,像是能突然数出第八个箱子似的。

他睡袍的袖子很长,下面的拳头已经死死握紧。突然嘶声说。“这批暗质装备是王城宅邸剩下的东西,上次运过来的时候,托了暴雨部队二把手的关系护送,你去交接的时候他们的领队有没有说什么?”

其实用不着问的,暴雨部队在三军中最是军规严明,别说会弄丢箱子,暴雨部队的兵就连丢个军帽都会禁闭三天记一大过。他们若是护送,自己的脑袋丢了都不会把箱子弄丢,更何况这趟护送的还是破晓将军的东西。

八个箱子很明显是在抚子交接之后才弄丢一个的,但华介似乎根本就没往这方面想……抚子突然笑了。她高挑的身体像是突然失去力量,靠着门框慢慢滑着坐在门口的台阶上,抱着膝盖,只是自顾自的笑。

华介无论什么样的要求她都很少拒绝,华介的话她也很少不回答,但她现在只是自顾自的笑,像是面前的七个箱子都突然变成了大头娃娃一样。她笑着说。“我想想弄丢了暗质装备的军规是什么来着……男的要砍一手充苦奴,女的要断一足,去当军娼?”

“我一直都觉得东国的法律很人性化,砍哪只脚都可以自己选……”她继续笑着伸直那双笔直饱满的腿,和长腿尽头的一双性感裸足。“……你看我的脚砍掉哪只比较好?”

她的笑就好像一点都不害怕似的,但不害怕不代表高兴。无奈,绝望,疲惫,很多情感都可以让人笑出来;华介没有笑。

储藏室里的光线很暗,无法分辨男人低头看着抚子的是种什么样的眼神,他立定站在那里的身影沉默坚定,突然伸出手,一把拽起坐着的抚子,往城堡的马厩跑去。

马是最近才新买的,不是那匹老马。但无论多优良的马,大上午连草都没吃几口就被主人一把拉出来在荒原上狂奔,而且还是驮着两个人的话,都不会跑的很稳的。

很不稳,很颠簸。女人坐在前面,男人坐在后面。华介连睡袍都没换,就这么在九月末的秋风里打马狂奔,奔向那条抚子曾经驾车前来的荒野大路。他一只手拉着缰绳,一只手紧紧抱着怀里抚子的腰。

女人笔直的坐着,任由他紧紧抱着。她的金发在迎面的风中被吹得凌乱,挡住整个五官,一点表情都看不见。

不知怎么,抚子突然想起那个濒死的夜晚,那个她经历着自己短短人生里最可怕的噩梦的夜晚。记不住多少个早就泯灭人性的流匪,一次又一次的折磨她,凌辱她,撕裂她……她的身体遍体鳞伤,像条奄奄一息的**一样在大路上等待死亡的时候,遇到了华介;那个时候,他毫不犹豫的直接把连接着自己马和马车的缰绳切开,把自己抱上马去打马狂奔,找最近的医院救她的命。

她想起那个时候,她已经看得见死亡,一遍遍的想闭上血肉模糊的眼睛,永远不再睁开。华介也像现在这个样子,把自己紧紧的抱在面前怀里,不停的跟她讲话,一遍遍说着记不清的话……直到后来一起生活时她才知道,华介是个天生就话不多的人。

而他几乎也再没像那时那样惶急过……为一个人惶急着在平原上狂奔,不顾一切的狂奔,抱着自己的手却还是纹丝不动;她想或许在那个时候,自己的命运就已经注定属于这个男人了。

一种始料不及,却无怨无悔的注定,灵魂轮回八百次也无怨无悔的注定。

抚子垂着头,慢慢抬起胳膊,覆上那只紧紧搂着自己腰腹的男人的手。

……

狂奔终于停下来了。

荒南城已经变成了一个小点,在远处的平原线上:这是荒南行省的国道交界口,也是抚子经常来回的必经之路——不去荒南城的话,是不会在这里的路口右转的。现在华介已经下了马,抚子也眼神空洞的从马上木然下来。

空洞和木然这种东西,看起来几乎是不可能出现在她热情如火的躯壳里的,但现在她整个人已经木然。她看着四处张望的华介,自己又慢慢蹲在地上,低头时的一头金发埋在胳膊和膝盖之间。

她不知道华介来这里要做什么。听见华介沉声问她。“那天交接之后你走的这条路?”

抚子深深埋在怀里的头动了一下,算是点头;男人的声音像是转过身去,又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金属就像没有形体的爬虫一般从男人的睡衣缝隙里爬出来,相互组合摩擦时有整齐又细密的碰撞声,如同一件精密至极的仪器,转眼间就覆盖了他的全身上下;在短短几秒钟里,这个穿着睡衣的华贵男人的全身就被一件闪着冰冷银色的金属战甲所完全覆盖,这盔甲的大体形状和那些士兵的老旧铁甲有一丝相似,却明显不是一个层次的东西。

抚子还是没有抬头的在那里蹲着,这声音她也不是第一次听见了,自然知道那是什么。

全东国不知道[破晓部队]的[破晓战甲]的人还不多。

“时间:阿施隆德天启历法九月二十八日十一时三十分;温度十七,湿度五十二,风力四级;核心能源剩余百分之四十四,剩余续航时间预估为三百七十分钟;上午好,华介·伊歌哈特将军。”

金属盔甲里传出的女声像是早就录制好的,没有感情的把身边环境的一切都有指数播报出来。戴着骷髅般兜鍪的抬起头,也不知道有没有看一眼抚子。“功率切换,高性能;功能选择,猎人模式,搜索半径十五米。”

“明白。”

冷铁骷髅兜鍪深不见底的眼眶里,似乎开始不停流动着电子成像般的东西。[破晓战甲]的猎人模式可以把人的五感呈现出几倍甚至几十倍的提高,哪块岩石上的刻痕已经被风化了多久,脚下地里蚯蚓拱动泥土的声音,都在这个等级的五感的感知下无所遁形。一身战甲的华介转头只是扫了一圈,就鹰一般掠起,朝大路的另一个方向飞奔而去。

抚子抬起头来,痴痴的看着他的背影越来越小,越来越远,她的眼睛里有水光在闪。

秋风从空无一物的平原上错过,吹过她的脸颊,她的发梢,她的臂隙和趾缝。她就在那里痴痴的等待着。上一次这样的等待是那个夜晚,她被扔在那个荒原上等死,也等一个不知道会不会出现的人来让拯救她;而现在她还在等待一个人来拯救她,两次拯救,偏偏都是同一个男人。

这到底是幸运还是不幸运?这到底是幸福还是不幸福?有谁说的出口?

华介鹰一样的身影再次在抚子的视野里,他朝这边飞掠而来的时候,手里已经提着一个箱子。

一个又大又重的黑色长方箱子,满是已经干了的泥泞和划痕——就好像是从颠簸的马车上滚下来,又不走运的在下坡上滚了很久才停下来一样。

箱子或许就是这么丢的,即使隔着覆面的金属兜鍪,也依旧能听见里面华介的喘息。他一步步走到蹲着的抚子身边,把那个箱子往地上一放。“找到了。”

“你的马车后面栏杆太低,箱子放在上面,如果走的是上坡,很容易掉下去。”男人一来一去像是太急,也微微弯下腰,扶着膝盖喘着气,继续慢慢的说。“从国道到荒南城只有这一段上坡,所以就滑下去了,你在前面赶马,后面掉下去也不容易发现。”

“下次注意点,以后不要这样了。”

抚子还是抱着膝盖,蹲在那里,突然就踉跄般的坐到了地上,一点力气都没有。女人却一眼都没有看那个差一点改变她命运的大箱子,却只是怔怔的抬着头,看着一身戎装的华介:她眼睛里的泪光蓄得太满,流下来的时候,两行清清的水线淌过脸颊。

“你爱我吗?”她面无表情的流着泪,突然问华介。

华介沉默着,没有回答:即使他是站在那里等一身的金属盔甲竟然如潮水退却回睡袍内,也未免沉默的太久了。抚子的声音里已经有了一点明显的哭腔。“你告诉我,你爱我吗??”

“爱。”华介轻轻的说。“我爱你。”

抚子摇摇晃晃的站起来,擦干脸上的泪水,却好像也永远都擦不干。“你更爱我,还是更爱你的那条小母鱼?”

“一样爱。”

华介低眉垂眸的说,他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并没有让自己停下来,也并没有去看抚子;他又提起那个箱子放在了一边等候的马身上,拉了三下马的耳朵;马像是有灵性,轻嘶一声,转身往荒南城的方向小跑而去了;这点距离并不远,但两个人加一个大箱子它是驮不动的,好在它的主人和女主人可以慢慢走回去。

“是,一样爱。你对我,对东鹤,对那条母鱼,都是一样的爱……一样一点点的爱。”抚子继续流着泪,却越来越平静的说。“……你对爱丽丝永远是深爱,任何人都没有办法比拟的,甚至不配去比拟的真爱,不是吗?”

华介沉默的站在原地,背对着抚子,像是在看着地平线上的荒南城:城上有一缕轻烟,因为此时城里那个清纯可爱的鱼人姑娘,已经快把午饭做好了,正等着他们回去吃。

而这两个人现在看起来非但不饿,甚至有耐心直直的站在秋色遍布的平原上,一动也不动。

“我们无论再怎么样,都比不过一个死人的……我知道,我太知道了。”抚子笑着哭出来,又哭着笑出来。“你刚刚那么着急的样子,是怕失去我吗?我只占了你心里那么一小块地方,我值得你这么着急吗???”

抚子的哭腔越来越明显,几乎要变成一种压抑的嚎啕。“你告诉我,你给爱丽丝留得那么大的心里,我到现在连一点点都不配有吗?你以为是我很爱天天笑吗?很爱无时无刻穿凉鞋吗?我做了那么多换来了什么?你告诉我,你告诉我啊!!!”

女人抽噎着大哭着,就像突然疯了一样,朝背对着她的华介冲了过去,对着这个她每时每刻无比熟悉的男人,她早就把一切都交付与之的男人,又撕又咬又踢又踹。最终抱着华介泪流满面的无力跪下去。“我在你心里算什么,我在你身边算什么,你告诉我啊……爱丽丝走了要四年了,东鹤也走了,我到现在还是连一个答案都没有吗……”

她的人是热的,金发是热的,泪水也是热的。热是颤抖的热,是悲伤无奈到极致的热。荒原上伫立着的除了他们两个,没有别人——纵使有人,也无法理解明明找回了失物的抚子,为什么会突然难过得哭成这个样子。

华介的脸上看不见表情;他一言不发的伸出手去,慢慢抱起了抚子。女人的手和脚都冰冷,冷得就像荒南城花园里,那块写着爱丽丝的墓碑一样。

墓碑不会开口问他这种问题,所以他一言不发,所以他没有答案。

他真的没有答案,对人没有,对鱼也没有。

……

鱼在桌上,鱼也在桌旁;鱼是午饭,鱼也是做午饭的人。

火候恰到好处的两份炭烤大鱼排用铁罩子扣着,放在宽大精致的餐桌上,是烟染做给华介和抚子的午饭。但火候再好的无论什么食物,这么久也该凉了。

烟染稍微掀开罩子,看了看自己的手艺,又小心翼翼盖上,生怕罩子打开太久会让里面的食物变凉。虽然里面已经凉的差不多了,吃午饭的人还没有回来;她坐在一边的椅子上,用自己的那个小铁罐子泡了些鱼粮,一口一口的轻轻啜着,突然心里有一点莫名的委屈。

她并不是因为做了一桌子菜却没人吃而委屈,她就只是有点……莫名的委屈。

若是华介一个人这么久没回来,她想自己不会有这么一点微不可见的情绪;他们两个的关系可能连正式的情侣都不算,却已经比很多恩爱的夫妻都亲了,就算一起出去做点什么……自己本来也不配有这种情绪的。

她们的感情又该去找谁过问呢?她们甚至连选择的权力都没有。她突然仰头,把一大罐还很热的水泡鱼粮,大口大口的吞了下去。

流进嘴里的汤汁是热的,她流回眼睛里的一点点泪水,也是热的。

用餐厅的门突然开了,开的力道不轻不重。华介走进来的时候,烟染也慌忙站起来。“主人回来了……?菜有点凉了,妾身去热一下吧。”

“不用了。”华介摸了摸烟染的头,就在餐桌的主人位上坐下。他的睡衣袖子像是被城外的秋风刚吹过,布料上有明显的凉。“太麻烦了,你去做杯热茶就是。”

“……是。”

烟染微微弯腰,游过华介身边,正要推开餐厅大门去厨房拿茶具的时候,差点和门口进来的抚子撞上:抚子的头发凌乱,也像是城外秋风刚吹过的样子,她的眼眶红红的。

烟染有点吃惊的看着她,这个多情又开朗的洋派姑娘在她的心里,眼眶是不该像这样刚刚如同痛哭过一样的红的。“抚子姐姐……出什么事了吗?”

金发女人面无表情的看了她几秒,突然展颜一笑。

“我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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