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穿过平原,沿着唯一一条道路不疾不徐的前行。厚重的木质车轮有干涩的摩擦声。

这是烟染来到城堡之后,第一次离开这个地方。逐渐远去的荒南城孤零零的伫立于平原之上,在还算明亮的下午天光下被车窗框成一副又小又简单的风景画,也是烟染曾经在书房里见过的华介画作之一;鱼人趴着车窗微微弹出头去,看见风景画里的色彩被自然渲染得更加明亮,更加宽阔,也更加……真实。

这个地方的季节,是有各种不同的鲜亮的颜色的……深海鱼的血液里都有种对平原和群山的向往,毕竟那是大部分的她们一生无法企及的地方。

“……真美。”烟染看着马车逐渐驶入的山丘和旷野,恍惚的说。“荒南真是人间仙境。”

“全东国这最后一个勉强算是人间仙境的地方,大概也挺不了几年了。”好马识途,抚子索性连缰绳都不拉了,放任两匹拉车的马自己沿着小路踢踢踏踏。她斜着坐在车边上,给自己点着一根烟,跟身后的烟染聊天。“最先一点一点吃掉这片美景的东西,可能也不是疆域外哀鸿遍野的[天启灾厄],而是宫廷三番五次要搞的城市化建设了……一定要把所有的地方都建成那种不见天日的巨城;我每次陪华介笨蛋去王城办事的时候,都想着怎么要在那种鬼地方呆那么久啊?”

“嗯,抚子姐姐辛苦啦。”烟染把头从窗口收回来,捋了下乱了的黑长发。“以后主人出门的话,应该都是妾身去陪着了吧?”

“大概是。”抚子说,伸出手去把烟灰弹在吹过的微风里。“不过还是得我接送你们出远门,除非你能把骑马驾马也学会了……不过那样的话,我岂不是没活干了?”

“这些妾身肯定是一辈子都没法学的,抚子姐姐就不用担心了。”烟染笑。“说起来,抚子姐姐以前一直是骑手吗?好像大部分来做车夫活计的都是男人?”

抚子夹着烟的手指随便比划了一下。“也不完全是吧,以前家里开镖局……我跟父亲和哥哥在西部走镖,马背上过了六七年;这些东西算不上什么专家,但也是比正常人会不少的。”

“嗯……做这些活的路上还安全吗?”烟染问。

“镖师直到出事之前,都是永远安全的。”她把最后一点点烟头随手扔出去。“鱼妹妹,你知道我不安全的那天出了什么事吗?”

鱼人眨了眨眼睛,觉得用自己的思维一定猜不出来。“是遇上掠食的野兽了吗?”

“家里保的最后一班镖,是我自己。那天大家送我去临城出嫁,我在婚车里。”抚子看着自己手心的掌纹,笑了笑,却一点声音都没有。“……去的路上,遇上了抢嫁妆的流匪;对方人太多,我们全死光了……父亲死了,哥哥重伤;我和哥哥没死,是因为我被他们抢出来,扒光婚纱,当着哥哥的面,当场被他们轮流强占了。”

烟染愕然。抚子几句话说的云淡风轻,像在说别人的故事,看着烟染的表情自己倒是笑笑,刮了一下她的脸。“干嘛那种表情啊?又不是鬼故事。”

“对,对不起。”烟染怔怔的说。

“又不是你的错,当个故事听就好。”抚子说。“他们折磨完了我和哥哥,就扔在大路上……扔在那等死。那天下了大雨,要是华介笨蛋的车队没有路过的话,我和哥哥大概就被晚上的狼群吃光了吧。”

她自顾自的笑笑。“……已经过去三年多了,如果晚上下雨,我无论在哪都睡不着。要是见到婚车的话,连腿都站不住。”

“那……”烟染小心翼翼的小声问。“后来,主人帮抚子姐姐找到那些凶手了吗?”

抚子摇摇头,两条小腿坐在车沿上荡来荡去的。“没有啊,一个都找不到。你想全东国有多少座城,城城之间隔着多大的荒野,多大的荒野又养了多少流匪?怎么可能找的到……?后来哥哥伤治好,无论如何都要去华介笨蛋的[破晓部队]入伍,我留在他身边给他干活……”

她低头又点了一根烟,接着说:“……加上一个当年太小留在家里才没出事的妹妹,就是唯一的两个家人了。她呆在家里做农活,我劝她嫁人去更好的地方,傻丫头偏说我嫁了她才嫁。”

“是妹妹反过来催抚子姐姐的婚吧?”烟染笑。“抚子姐姐怎么打算的呢?”

“我?”抚子说。“我不打算嫁人了,除非华介笨蛋娶我。我给他当妻当妾都可以;不娶的话,我就跟着他当一辈子车夫家奴,没别的打算了。”

“……是。”烟染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们西部来的人,头脑都很俗的。”抚子说。“大雨的那天,我就已经该死了。能活到现在,能活到之后是十几几十年,都是因为华介笨蛋……所以从那天起,我整个人整条命就归他了,没什么好说的。”

她回头看了看表情茫然的烟染,粲然一笑,美中却没有一丝开心。“你看,从这一点上看,我们是不是还挺像的?”

……

邻镇其实算不上镇,算个规模很大的村子而已。

这里横纵只有几条街道,最高的楼不超过四层。在整个荒南这样的聚落有大概五六个,最近的骑快马要半个多小时,最远的要接近一天;但即使这样,物资之类的东西总归是比城堡齐全很多的。

抚子把马车停进镇边的一处公共马厩,就拉着烟染的颈链下了车:东国法律一般禁止鱼人单独出行,无论主人在不在身边,公共场合一定要有人类用鱼链拴着。鱼链是条和狗链差不多的东西,像伸长的领带一样,缠在领口的衬衣领子里。

“那个,不紧吧?”抚子把鱼链一端缠在自己的手上,看了一眼跟自己并肩而行的烟染的脖颈。“拽疼了的话,鱼妹妹记得跟我说啊……”

“不,不会的。”脸红的烟染看着低垂在二人之间的松垮绳子说。

这能松紧的绳子能拉到两三米长,肩并肩的两人走得这么近,几乎没有拘束的作用。

女性对于逛街总是有种莫名的热情,换成条雌鱼大概也差不多。这种热情在抚子身上就更明显了,她就好像每次来这里都是第一次来似的,从每家店铺到每个小摊都要看一看,挑挑拣拣的,偶尔买几个小东西。

她从一家衣帽店门口的架子上摘了个骑手帽戴上,转身笑着给烟染看。“啊对了,我记得这里有鱼店来着。”

卖鱼人的地方叫鱼场,买鱼人物品的地方叫鱼店。卖鱼粮,鱼衣服,日用品,什么都有。

鱼人在这不兴旺的边城算是奢侈物品,根本没有几条,有专供店确实意外。

烟染犹豫一下。“但妾身没什么需要的……”

“错了错了,女人永远都是有需要的啊。”抚子说着就拉过她带蹼膜的手。“再说又不一定非要买什么才去……走啦走啦,时间还多得很呢。”

她每次想拉烟染的时候,都是直接来拉手的,从来没有扯过她脖子上的鱼链。

……

小镇的鱼店竟然还不小。抚子和烟染掀开门帘进去的时候,柜后的伙计正在打瞌睡;在这种地方做鱼店生意,估计天天也只能打瞌睡了。

他被门帘的哗啦声吓了一跳,揉着眼睛坐起来,看了两人一眼。“……欢迎光临。”

伙计的目光扫过烟染的时候有一点奇怪,但没人发现。抚子伸了个懒腰,把烟染往里推。“华介笨蛋之前不养鱼……所以我也一直没来过这里,鱼妹妹你多看看,以后说不定常来这里买东西呢?”

烟染有点难为情的扫了一眼。

鱼店像个小超市,一排排铁架子排出过道来,上面挂着不同的标签,东西卖的确实很全。但抚子看得明显比她眼尖比她快,眼睛一亮,就过去拿了件衣服出来。

“这是鱼人的冬装啊。”抚子说。“你快来试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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