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国,军事基地五十一区——

冰冷空旷的机库里,一束自天窗斜射进来的幽光照亮钢兵脸部的一隅,最终打在位于其叫跟前的拉芙身上。而她目不转睛地仰视着这台银色机体已有数小时,周围鸦雀无声,让人不禁怀疑二者只是一座艺术品雕像。

光束中的浮尘缓缓上升,连同拉芙的思绪一起飘向这台钢铁巨神漆黑无光的双瞳。

她还记得,将军们将她唤到这座基地里时的豪言壮语。

“为了国家与人类的未来,我们需要你的力量。”

“是时候发挥你的天才本事了。”

“我一直都相信你,你和其他士兵不一样,你是被选中的救世主,我们的英雄。”

然后自己就在这褒奖声中被送进了检查室,在那里褪去所有衣物,以刚降生时的赤裸姿态面对无数管线和势利的目光。

鲜血,毛发,甚至深入脊椎与内脏的针管药液,仿佛要将一个活生生的人类拆解为构成她的原始材料般。在所有人眼里,拉芙已不是一名军人,一位女性,甚至都称不上是一个人。

她不过是个可供研究的实验品。

正如这些人看着拉芙,意识清醒的她也看着这些人,这些她曾经宣誓效忠,曾经信赖乃至誓死保卫的人,感受着他们那已经无数次流露过的贪婪与冷酷。

没人比拉芙更了解接下去的命运,因为她已数次将其他人送进这个研究所,曾经何时,她也是那群观察者的一份子,甚至是能够提出建议的一员。

她也曾目睹过发现真相的士兵是如何咆哮国家的背叛,政府的不公,沦丧的人性乃至实验台上那逐渐失去生命辉光的双瞳。

可她一次也没有因这些人的恐惧或绝望而动摇了自己的意志,她始终认为这是为了国家,为了人类,为了世界。

牺牲是在所难免的,打仗哪有不死人的?

拉芙从小就被如此教育着,直到她成为一名杰出的指挥官,被“大人”们奉为天才,推上前线,派遣无数士兵,要他们以自己的性命去捕获星震队——

如今看来一个根本没有实力决定战争走向乃至人类存亡的“恐怖组织”。

拉芙不像其他士兵那样撒泼打闹,甚至主动站上了这个检查台,她的配合令很多原本做好了各种应急预案的“大人”们都感到惊讶。

或者应该说是,惊喜。

“大人”们为拉芙的“忠诚”感到无上的喜悦。

拉芙为“大人”们的命令却毫无感触。

正如她即将栖身的这台没有人性与心灵的冰冷机械,久经沙场的她知道此刻保护自己最好的方式就是毁灭自己。

尘归尘,土归土,既然生命由万物构成,人性只是虚无飘渺的概念,那么在新生之时舍弃过去的所有事物,以“零”的姿态和思想迎接即将到来的重生,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一如以往对战役的规划,拉芙这次依旧冷静地运用逻辑思维筹备着即将到来的这场“战斗”,只不过这次的情况有些特别,战场是自己的身体,士兵只有一个,那便是自己。

随着思绪渐行渐远,构成拉芙的数据逐一显示在屏幕上。

观察者们对那些数据评头论足,指指点点,有人笑有人忧,一切都和往日相同。

“接下去可能会有点困,想睡就睡吧。”耳机里传出好意的“提示”。

“谢谢。”拉芙扬起嘴角,在眼皮即将闭合的那一刹,将“大人”们的样子牢牢印在了自己的记忆里——

这就是自己要效忠的人,过去是,现在是,未来也还会是。

但还有一件事是拉芙和所有人都无法控制的,那便是长眠里的梦境。

拉芙很清楚自己是在做梦,因为她睁开眼睛时发现自己站在熟悉的庭院里:

庭院的东北角是一颗苹果树,每年盛夏,经过爸爸浇灌的红色果实都会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在这个时候,爸爸就会爬上去摘下几颗,直接塞进拉芙手里;北面的其他地方则是妈妈的晾衣场,两根高高在上的白色塑料杆挂满全家的衣服,洗衣液的香气顺着春日的微风飘进鼻腔,那是很好闻的味道,拉芙最喜欢做的就是一边吃着爸爸給的苹果一边围绕在晒衣服的妈妈身边,闻着香气和妈妈一起描述天上的白云像什么。

庭院后方便是为拉芙和家人们遮风避雨的屋子,三百多平方米的三层别墅,非常华丽,看到这栋屋子的小伙伴们都会对拉芙表露钦羡之情,拉芙往往也会因此挺起胸膛,自豪不已。

拉芙很喜欢这座房子,除了因为是爸爸亲手设计以外,还由于她每年只有很少的时间能住在这里,和爸爸妈妈一起玩;而更多的时间,她和爸爸妈妈是在军营里渡过的。

清一色的军绿迷彩服,偶尔能看见几个胸前戴满奖章的“大人”进出爸爸的办公室,每到他们过来,拉芙就会被赶出去。

无处可去的拉芙只能在“迷彩服”的指引下来到妈妈所在的医务室,她是这里的长官,所有躺在白色病床上的人都对她毕恭毕敬。拉芙本以为这是因为妈妈很厉害,直到有天她偶然听到两个“迷彩服”聊天,说必须对军医好点,这样病假单才好办。

拉芙不喜欢待在医务室里,不只是因为刺鼻的消毒水味和躺在病床上整天开黄色玩笑的“迷彩服”。更重要的是时不时会有“迷彩服”被抬进来,他们要么口吐白沫,要么浑身抽搐,有的甚至眼睛和耳朵都流血了,非常恐怖。

每到这种时候,妈妈就会特别忙碌,不要说照顾拉芙,就连像爸爸那样赶走她的时间也没,直接跑到病床前,用好多不知名的仪器进行检查。

绝大部分情况下,妈妈在检查完后只会对送这些病人来的“迷彩服”说一句:“我尽力了。”

和说这话时的妈妈一样,站着的“迷彩服”们也面无表情地抬走了那个躺在床上没有动静的“迷彩服。”

只有一次,妈妈不是面无表情,而是非常生气地对那些“迷彩服”大吼:“我都说了剂量太大,你们要再这么搞下去,我还怎么对下面的人宣传?敢情就我送去的人总是出问题!”

“迷彩服”们虽然比妈妈高大,却什么也不敢说,默默听着她数落,数落完了便抬走“迷彩服”。

他们离开后,妈妈还对旁边的人抱怨:“现在的年轻人越来越不行了。”

“要不让他们停止实验?ST可没那么好找啊?”

“为国捐躯好歹有个英雄章,死了就死了,迟早的事,战争就这样,哪有不死人的?我们要是因此停下脚步,C国那帮开挂还不得把我们吞了?”

于是旁边的人也都不再说什么了。

就这样,拉芙在这里,从妈妈爸爸,“迷彩服”和“大人”们那里学会了什么叫战争,什么叫胜利与失败。

直到某天,出去执行任务的爸爸再也没能回家,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大人”和一份奖状。

“大人”拿着奖状对妈妈说你的丈夫在进行新型机的测试过程总不幸因机械故障而殉职,是个英雄,国家的未来,人类的未来乃至世界的和平都因他的牺牲而迈出了一大步。

平时总是在说“死了就死了”的妈妈,第一次跪在地上大哭。

“大人”看到这样的妈妈也很无奈,但他发现了站在墙角面无表情的拉芙。

“大人”希望拉芙能够安慰妈妈,于是告诉她爸爸死了。

拉芙知道什么才是正确的应对方式,就像妈妈和爸爸之前回应其他人时那样,拉芙面无表情地对“大人”说:“没办法,打仗哪有不死人的,爸爸至少是个英雄。”

“大人”对拉芙的回应非常满意,夸奖她懂事,于是把她带回基地,教她好多事。

“大人”们很快就惊讶地发现拉芙是个天才,于是投入更多资源对她进行各种教育,而失去“英雄丈夫”的妈妈却再也不来基地里了。

为了不让家族丢人,拉芙成为了爸爸和妈妈在基地里的代表,很快就连传说中的总统也来见她,夸奖她为家族和国家争光了。

当拉芙沉浸在“大人”们和总统的掌声与笑容中时,她醒了。

拉芙的脚步声回荡在幽深狭隘的走廊里,闸门分开时的巨响震耳欲聋。

拉芙看着那台钢兵,那台钢兵好像也在看着什么地方。

现在的拉芙学到了新东西——

不是“死了就死了。”

而是

东西用完就可以丢了。

“大人”们需要的不是英雄,而是这样的东西。

凌晨五点,天灰蒙蒙亮,黎明尚未到来,曙光已在东方地平线上悄然现身。

白色钢兵随着电梯缓缓升上地面,在彻骨的夜风与满天星辰下亮起双眼,巨大的背包开始喷出气流,地面上空无一人,驾驶舱里回荡着塔台的指令声。

“STC系统无异常,出击时间T-50。”

拉芙握紧操作杆,反光的玻璃面罩看不出她的表情。

“T-15,准备好了吗?”

“没问题。”拉芙的语气毫无波动。

“倒计时,十,九,八,七……”

拉芙盯着屏幕里不断减少的数字。

那时的爸爸,还有无数的士兵们,就是怀着这种心情变成英雄的吗?

拉芙扪心自问。

“三,二,一,电缆切断。”

“拉芙·厄奎逊德,天箭,出击!”

白银的钢兵冲上云霄,直至同这片蓝天融为一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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