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姑且能算是个崇尚科学、相信唯物主义和理性思考,有着合格判断能力的成年人,照理来说不该去相信鬼魂之类的东西,但林子大了难免什么鸟都有,游走于世界各地的途中总会遇上些现代科学所无法解释的东西。在这种时候,人心中最为原始的一股名为恐惧的不安往往就会萌发出来,影响着我们作为灵性生物的判断力。

恐惧的源头是对未知事物的敬畏——这句话虽然不知道是谁说的,但不得不承认的确很有道理。然而前提得要是我们对面前的东西知之甚少的话……

我端着烛台追出门,一把抓住了那个魅影的肩膀。果然,这哪是什么鬼魂啊,根本就是走丢的知更鸟又自个儿回到笼子里来了嘛!

“大半夜不睡觉,你是在做贼吗!?”

知更鸟蹑手蹑脚地转过身,吐着舌头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脑袋,像是想为刚才偷偷摸摸的举动找些借口,但最终却又没能寻思到合适的说辞。真是个冒失鬼……

见她如此,我倒也稍微安心了几分。毕竟在这个会饿死人的破地方,像她这样健康活泼但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孩子可是很容易被人抓去吃掉的。

别以为人吃人是只存在恐怖故事中的天方夜谭,说不定就在我们欣赏着大城市的霓虹灯、品尝着奢侈无比的美酒海鲜的时候,正有人躲在世界的某个偏远角落过着茹毛饮血的生活……嘛,虽然这也只是我过去在旅行中的道听途说罢了。

“笛手先生,我听说你在这里……所以来找你了。”她低着头,手指不断的在身前打着圈,时不时朝我递来试探般的视线。莫非在为自作主张地跑来寻我而感到不安,害怕会弄乱了我的正事?

恩……这还真是有趣,如若不是因为我还记得自己与知更鸟认识的时间并不长,说不定还真会把她当成一个一起旅行多年的老朋友了。

“二世祖和夏妮应该已经离开了吧,你为什么不跟他们一起走?”我摸了摸她的头,如此问道。

“因为,因为我想早点和你见面。”她的声音很轻,说完这句话之后显得有些羞涩。幸好这里的夜晚非常宁静,得以让我听清了她在说些什么。

所以我才会因为这样一个意料之外的耿直回答而感到惊讶啊!身为一个男人,我现在是不是应该做出受宠若惊的反应?

不过在那之前,她似乎从根本上误会了我的问题……因为我原本想问的是,你为什么不跟那个二世祖一起离开,那家伙可比我有钱多了,傍上他可比缠着我更有前途。

嘛,算了,连身为女孩儿的知更鸟都鼓起勇气打出这种直球了,我要是再继续追问未免也太不绅士、太不识相了点儿。

而且当务之急应该是把她藏进屋里才对,先前的那场小骚乱也不知道有没有和她扯上关系。

于是我换了只手拿烛台,牵着她朝屋里走去。

“笛手先生,笛手先生,说起来你这次的工作是什么呀?”

“嗨,别提了,都已经凉了。倒是你和二世祖那边有什么收获吗?”

不知是不是我问了什么不该问的,她一听这话竟然立马气得鼓起了小脸“海尔玛蒂先生啊……他做事一点都不靠谱,要不是有夏妮姐姐,我恐怕现在都已经被人抓住打到屁股开花了。”

知更鸟的回答让我忍不住笑出了声“呵呵,那家伙一直都是这样,和他在一起多少条命都不够挥霍。”

我算是明白为什么你会回到我身边了,想必是已经见识过那二世祖胡来作风的冰山一角了吧。应该说真不愧是海尔玛蒂家的二少爷吗,只有这劝退能力是数一数二的,仔细一想那么多年来除了夏妮之外还真没见过有第二个人在他身边待超过一周。

一关上房门,知更鸟就像回到家一样随便起来,连衣服都不脱就直接蹦上床,在那只铺了一层棉花垫的硬木板上打起滚来。忽然间,她好像想到了什么,而急忙撑起上半身看着我。

“对了笛手先生!我在找你的时候偷听到了好多人的对话,这里的大家似乎打算靠着自己的力量去改善自己的生活的样子。哈——真好啊,真羡慕他们能有那么多有着相同经历又志同道合的人聚集在一起。一定能完成很多一个人的时候所做不到的事吧。”她抱着塞满木屑的枕头平躺过来,看着天花板上如星星一样分布着的霉斑,露出难以言喻的笑容。

看来这次短暂的分离让她也有了不小的收获,和这个国家的劳动者之间的共鸣,或许会让她有所成长。

然而正当我喝下一杯水,以为知更鸟和此处的难民们相互理解、感同身受的时候。她却又一次用言语证明了她对这个世界的厌恶程度永远不会辜负我的期待。

她的笑容在沉默中渐渐消失,手指使劲地将枕头表面抠得吱吱作响,眼中的神采不知从何时起也消失得丝毫不剩。她似乎换了个人。

“为什么我受欺负的时候只能一个人把牙齿往肚子里吞呢?”她疑惑地问着天花板,声音平稳得像一泊死水,毫无波动“为什么他们能互相扶持、互相安慰,而我连一个一起躲在墙角里取暖的人都找不到?这太不公平了,不是吗?”

不公平吗……对此我又能说些什么呢?我没做过流浪者,所以无法想象知更鸟此时的心情;我也没有被战争迫害过,所以无法妄言理解此地的劳动者。他们和知更鸟到底谁过得更好、谁活得更差,恐怕就连这些当事人也不知道。

“笛手先生……”回过神来,她已经把半个身子探出床沿,伸手抓住了我的衣袖。两眼无光的知更鸟好像渴望能从我这个贩子身上得到某个问题的答案“……为什么,为什么没人愿意成为我的伙伴,和我一起舔舐伤口呢?难道,受欺负的人只有我一个吗?”

这……因为这个社会就是这样啊,知更鸟。虽然这很残酷,但事实就是这样,无论在哪个国家、哪个民族、那个团体中,受欺凌、遭冷漠的人永远都是被排挤的对象。

但在他们中却没有人愿意承认自己是被孤立的一方,他们即使受到了暴力对待也不会去接触与自己有着相同处境的人,就因为那不值钱的自尊……他们不肯承认,不肯与被排挤的人为伍,他们害怕一旦和那些失败者走到了一起,自己就会变成真正的失败者。但这类人往往到最后都察觉不到他们的内心早已向现实屈服。

——之类的话,我怎么讲得出口?

知更鸟你知道吗,你那仿佛是嫉妒化身的模样是多么诱人、多么难得可贵。每次注视你的双眸,我能感觉到活着的实感——在这个充满了不公和虚伪、宛若地狱一般的世界上挣扎苟活的实感。所以,你只要一直保持这样就好。

我大胆地牵起她的小手,看着她手臂上的疤痕,情不自禁地亲吻了上去。这个举动,似乎把她给吓到了,不过并无所谓。

“知更鸟,我无法成为你的伙伴,但我能舔舐你的伤口。所以……请尽情地依靠我吧。”

——然后总有一天,我会伤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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