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字?会写字的话,在这里写一下,不会的话按手印也可以。”

“……我,我会写的。”少女急急忙忙的伸胳膊去拉木桌上的笔筒。

本来是很简单的动作,不知为何被她忙不迭演绎出一丝僵硬来。她用种奇怪的姿势夹住笔一笔一划的把名字写在账本上,低头双手递给对面的男人——这奇怪是字面意义上的奇怪,毕竟用五指握住笔杆的写字的人真的是不多见。

那男人一身盔甲,打扮像个稍微有些军衔的士兵长,接过账本扫了一眼。“……这字写的还不如按手印了。那,大概的活计,都会的吧?清洁?做饭?茶艺布艺?”

“都会的。”少女双手交叠在身前,小心翼翼的说。“来之前学过整整一年的烧菜和茶艺,清扫也会……但缝纫和布艺不太熟。”

“喔,可以理解,”士兵瞄一眼少女交叠着的手——纤长又长度相等手指和手指之间,有隐约可见的蹼膜。“这不要紧,只是这头的大人对厨艺挑剔一点,多问一句保险……还有,床技呢?学得怎么样?”

“……”

“军爷您这就不对了。”少女身旁商贾模样的男人听了许久,终于忍不住开了口,用种很不满的眼神看着士兵。“我家姑娘会的和不会的,账本上明明都写得一清二楚,我看您也看了半天了,再问又不会骗您。”

少女做了个微不可见的动作,又低下头去:虽然她的肤色和正常人类有点区别,又有些许细碎的鱼鳞片挡着,但还是能看出脸红了。

……

三人所在的位置,是一个哨所样的小木屋外。

乘着马车来的那条路是一望无际的淡绿平原,落日也正朝那个方向的地平线缓缓沉去。而在正对面的方向,视野穿过哨所的木屋木塔,穿过几条搭建简陋的木栏,能看见山坡上古旧城堡的剪影:说是城堡,其实比能想象出来的样子小很多,就连塔楼都细细瘦瘦的,像个营养不良的人一样。

这城堡看起来稍微有一点年头了,最近几百年是是做不出这种建筑的。哪怕稍微有一点挑剔的王公贵族们也不会久住在这里的,离都城太远不说,做什么事也都不方便

——倒是挺适合谋反。但这种事情,这里已经很多很多年没人做过了。

少女的眸子只看了一眼那座山坡上的建筑,视线就回到面前士兵手中挥舞的账本上,士兵又百无聊赖的翻了翻:这个百无聊赖也是字面意义上的百无聊赖,连哈欠都打出来了,无精打采的样子。“当然要再问一遍了啊……虽然你们是王城的关系推荐过来的,我这边也总得确认下将军的眼光不是?”

商贾抱着肩,和少女对视一眼,又扬眉看向他。“那军爷您看哪里还不合适?”

“其实都挺好……虽然我也不知道将军喜欢什么型,但这边记的生活习惯还算贴的上。”士兵挠挠头,咧了一下嘴。“……但是这姑娘这个名字……不行啊。”

“哈?”

“这名字……也太俗了……你们做鱼人买卖的起名都这么不走心的吗?我以为我们领地士这名字就够俗的了。”士兵艰难的说,把厚重的账本合上,伸了个懒腰。“这样,先生,我这边也快换班了,你快给你这姑娘想个新名字,然后我就放你们过去。”

商贾尴尬的笑了一下,就要往怀里掏小费。“军爷您别闹了,来您拿着今晚吃好喝好,我们还急着过路呢。”

“不不不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将军有令吃回扣是要关禁闭的。”士兵连连摆手,金属的手甲叮当作响。“我是真的让你们想个新名字就放你们过去了,您一看就是读过书的人,给您家姑娘想个新名字有什么难的?”

“吉尔叔叔,我倒是随便的……”少女有些为难的看了身边的商贾一眼。“要不您想一个……?”

商贾感觉自己从来没遇见过这么无理取闹的事情,偏偏自己也心知肚明,有钱对这片地方的兵来说还真不太好用,只能苦笑着抱肩去四处转悠,大概是去吸取起名灵感了。少女抿了抿嘴,把账本从桌子上拿回来抱在怀里,对面前的士兵鞠了个躬——没什么意义,就是习惯性的对人态度而已。

这一鞠躬比正常人低了很多,头都快点地了。没有了桌子的遮挡,才能看出来她弯腰的地方跟正常人类区别太大——少女的身躯从腰肢开始拉长,从素布裙子下面延伸出来的,竟然是一段柔软浑圆的鳗鱼类的尾巴,鱼尾很长,像折起身子的蛇一样卷成一团,才能支撑着她比正常人稍微矮一点的站立着。

那尾巴上的鱼鳞和她脸上的些许碎鳞泛着同样的青色,有一点闪光,不知道是黏液的反光还是什么。打着哈欠的士兵的视线在她的鱼尾上来回扫了一遍,无聊的搭话。“……姑娘尾巴真漂亮啊,特意养出来的皮色吗?”

少女的眼角抖了一下。“谢谢军爷夸奖,我这样的鱼在王城遍地都是,没什么稀奇的。”

“……那你看看我们这里哪个长得像去过王城的样子?”士兵翻白眼,手往后随便指了指木塔上站岗的另外两个人。“最近几年风不调雨不顺的,自从公主令改了兵制,我们几个本该前年就退役的兄弟到今年还走不得……不然的话我领了兵饷,也去买条鱼人回故乡养老了。哎,真是羡慕将军……多少钱能买到姑娘你这样的啊?”

“……我不带税是十万柯恩,不过没人买,都嫌贵;因为吉尔叔叔花钱让我读了书,但大家都觉得没必要。”少女尴尬笑。“军爷可以自己找好鱼苗再去做改造,这样实惠一点,王城最近不景气,做条鱼也就是三四万的样子。”

“哦……”士兵点头,表示恍然大悟。还想再问什么,看见那头的商贾愁眉苦脸的回来了。“……想不出来叫什么名字才不俗。”

“得嘞!真亏得您是王城来的人了?等我想想啊……”士兵扫他一眼,目光又移到他背后的那片天空。快到晚饭的时候了,隔壁山谷的小村落已经起了炊烟,融在那方天空的落日余晖下。“就……就叫烟染好了!将军平时无聊就爱动动文墨的,肯定爱听这名。”

话说完,面前的一人一鱼人用一种莫名的眼神默然看着他,士兵顿感浑身不自在。“那个……怎么了?”

“……没,没什么。”这片刻间就换了个新名字的人鱼少女顿了一下。商贾习惯性奉承了一句。“没看出来,军爷还挺文艺的……”

“不瞒您说,我曾经的愿望是当个吟游诗人来着。”士兵摸了摸后脑勺的头盔,脸上浮现出一种向往的神情。

商贾摸了摸头,饶是他干这行多年,突然不知道怎么接这句话,憋了三四秒,最终放弃。“……那军爷我们就过去了?”

“去吧去吧。”士兵打完最后一个哈欠,摆了摆手,就当着二人的面摘下头盔,转身回屋里去睡觉了。

……

吉尔和烟染默然半晌。商贾最终吹了声口哨,后面等了半天的马车哒哒哒的拉了过来。

说是马车,其实并没有顶,只是个加装了驾驶座位的板车而已。商贾坐在前面赶马,烟染默默的爬到了他身后的板车框里,板车里还有几个很大的垫子。

车又被拉动的时候,少女有些没力气的靠在一边上,头伸出去,看着板车渐渐离开这座哨所,离地平线上那座古旧苍老的城堡越来越近。

赶马的吉尔商人像是听见了车里烟染轻微的喘息声,他侧头问了一下。“缺水了?”

烟染还在喘气,她伸手捋了一下自己水草样的头发。“……有一点,不碍事的。”

“我还有喝的水,你先凑合浇一些,反正一会就到了。”吉尔腾出一只手来,把座位边上硕大的饮用水壶往后扔了过去。“你这孩子什么事都要自己挺着,再往后我就顾及不到你了。”

烟染嗯了一声,并没有反驳,颤巍巍的伸出手去捡起水壶拧开,喝了一口,就慢慢的把水浇在自己蜷曲的鱼尾上。“吉尔叔叔,那个城堡里的将军那……也有大水池吗?”

吉尔赶马的背影停顿片刻。“应该都有,这将军前几年可是公主身边的大红人,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了这穷乡僻壤的领土跑过来长住的。但待遇来说,差不到哪里去。”

鱼人女孩点了一下头,手臂上有冰凉的触感。烟染抬起头来,看向那触感来源的上方。“……叔叔,下雨了。”

……

下雨了。

太阳雨,或者说是夕阳雨。远处的火烧云还挥发着最后的颜色,对面的那方天空,已经能隐约看见夜幕的颜色,雨点在白天和黑夜之间空白处,淅淅沥沥的打了下来,由小变大,从缓到疾。

赶车的人披上斗篷的兜帽,把折叠的雨罩从座位后面拉了出来,挡在自己头顶;身后的板车却没有这东西,可能是没有装,也可能是装了,但车上的人并不需要这东西。

“……水。”

颠簸在乡野路上,板车里的鱼人女孩闭上双眼,深深的呼吸着;她向着天空,缓缓伸出了双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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