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蝉说

齐亚睁开眼来,面上一阵温润。

他略有些迷茫的抬起头,紫黑色的天幕上,闪电映照下的辉光背后是依旧触目惊心的巨大沟壑,是似乎要把整个世界撕裂的怪物的巨口。

闪电划过,许久之后才有隆隆的战鼓声遥遥而至。

少年下意识的后退了一步,熟悉的失重感伴随着这个动作再次萦绕全身。

几乎是本能反应般的,齐亚的身体在半空中强行折转,映入眼的是向远山延伸的无穷阶梯。

脚下,是空的。

当他意识到这点时,身体已经重重的砸在阶梯上,跟个滚地葫芦一般一溜的顺着滚了下去。

也不知道往下滚了多少阶,眩晕感结束之后,齐亚挣扎着坐起来时,倒没觉得身上有多疼,只是抬起头来时,阶梯的最上方那座被黑云和迷雾包裹在内的神秘宫殿确实离他远了不少。

他有些迷糊的站起身来,浑身上下发出铛铛的闷响声。

那是金属和硬牛皮的声音。

“这是……”

他低下头去,望着不知何时披挂齐全、全身甲胄的自己,嘴巴微微张开,显得有些不知所措。

这里……是哪里?

他茫然的抬起眸子望向远方,一点温润在此刻被更加清晰的感知。

下雨了?

闪电再次掠起,轻飘飘的降落在半山腰一株焦黑的枯木低矮的躯干上,却连半点星火都未曾激起。

又是一滴。

他眯了眯眼,让眼皮代替眼睛承受了这一击。

没错,下雨了。

当尚有些浑浊的青色液滴汇聚到齐亚被牛皮包裹的手心,几乎汇成实质性的液流时,半湿透的男孩才真正确认了这一点。

他的手掌不知为何有些颤抖,连带着心底萌发出一缕难以抑制的感情。

齐亚抹了一把脸上的液流,原本涓细的濛濛,在他愣神的时间里已经变成了豆大的雨点,在此刻怒海狂涛般倾盆而来。

沙啦啦啦,沙啦啦啦。

“走吧,得赶紧找个地方避雨。”他目测了一下自己和远处那宫殿样建筑之间的距离,随口对着身后嘱咐了一声,双手拾起和他一起滚落台阶的大剑重新系在背上,活动活动手脚,随即脚步轻快的踩着石阶向上攀登。

“哒哒哒。”

简洁却又不显得破旧的牛皮靴踩在石阶上汇聚的小小水塘上,溅起的液流落入导流渠,汇聚成更加巨大的液流朝着阶梯下流去,和少年的前进方向刚好相反。

连着攀登了数十阶台阶,似乎是感觉身边太过安静,他习以为常的侧过身来。

“干嘛呢,赶紧跟上来啊,淋湿了毛我可不帮你烘……”

喉结动了动,少年把最后那个字音生生吞了回去,眸子定定的望着背后。

阶梯上空无一人,也不知道他是在和谁说话。

“这样啊。”齐亚低低的应了一声,短暂的沉默之后他重又迈出步伐,这次比刚才向上冲的速度更快,步伐也更加坚决。

耶稣的受难像被他甩在背后。

大得吓人、已经被时光完全侵蚀的骨架被他甩在背后。

完全锈蚀的刀剑被他甩在身后。

他抬头望着越发清晰的殿宇,平静的眸子里目光愈发深邃。

雨终究是下大了。

而齐亚也终于是在同一时刻冲进了神殿前的鸟居,推开了那扇青铜大门。

那一刹那,光明重归,天光穿过大半个殿堂,照亮了最深处那张空空如也的森严王座。

齐亚缓步走进大殿,身后闪电颇为人性的连续闪动着,似乎是在帮他照明。

手掌从花纹繁复的立柱上拂过,上面刀剑残留的痕迹已经被锈蚀得差不多了,隐约露出华表下铜色的内胎。

没有人欢迎他,也没有人从背后偷袭他,就好像是这宫殿里的仆从早已随同他们的主人一起死去了一般。

这废土一般的世界没有生物存在,连植被也一起死去了。

但这里今天下雨了,以后,也许是几百年几千年几万年以后,也许会有生命重新出现。

齐亚走上王座,却没有坐下,他的手掌摩挲着古铜色的扶手,沿着背脊向上,终于到某一刻,入手一片冰凉。

闪电再次善解人意的亮起,借着这一瞬的亮光,齐亚能看到这王座背后,竟然是一面镜子。

镜子里映照着反向的大殿,同样有闪电掠过,唯一不同的是,镜子里的王座不是空的。

黑衣黑甲的人儿端坐于王座之上,只给齐亚留出了一个影子一般不真切的侧脸。

他,亦或是她,在这个时刻伸出手来贴在镜面上,掌心的纹路清晰可见,似乎是在邀请齐亚。

齐亚脱去右手上的护甲,打量着两只手掌的纹路,比划着大小,沉默之后却又把护甲戴了回去。

镜里的人儿似乎也对此见怪不怪,摆了摆手,似乎是在说,不急不急。

一切都显得如此陌生,一切却又似乎再熟悉不过,齐亚的心境也在此刻变得无喜无悲。

他收拾好装备,转身又出了大殿。

雨小了。

黑衣黑甲的少年站在废弃的殿宇前,身负的大剑被取下拖曳在后,剑身上渐渐有油漆一般浓稠的红渗出,刚渗出便被雨水洗去,浸润到土壤里消失不见。

“叫你别跟来,这下好了吧?”

他似乎低低的念叨着,肩头的耸动渐渐幅度大了起来。

我对蝉说,来日相见,要待来年。

蝉对我说,他日再见,要等来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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