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E101.1.1,法尔默市】

夜色如水。

像是没有尽头的雪,刚刚终于停了下来。

多数时候,少年不喜欢这样的空气。

干燥而寒冷的雪,往往会让自己那已经饱受折磨的肺脏遇到更进一步的苦难。

可是,此刻,就如同对这干冷的空气感到留恋一般,暮夜将柔弱的脸颊裹在羊毛织就的围巾中,轻而谨慎地呼吸着。

雪已然积了很厚一层,没过了暮夜的脚背。

少年静静地走过整个花园,靴子踩在蓬松的积雪上陷入其中,发出如同睡觉前轻拍枕头时所发出的声音。

由于这过分庞大的雪,整个世界都染上厚重的白色。

可是即便如此,他还是找到了自己的座位。

自己曾经多少年如一日的坐在这张座位上阅读——手边是掺入蜂蜜的橘皮水,冒着腾腾的热气;面前是让绝大多数人来看都会觉得晦涩难懂的兵书,史书和各学派的典籍。他还记得姐姐不止一次地对自己开着玩笑,等到暮夜你身体好起来,就可以送你去密克托圣城,你一定能够变成即便圣王也十分器重的学士,也许还能如同“尊贵者”圣雅克西莫多那样,成为拥有圣族封号的大学者呢。

现在回想起来,就像是梦境——最近,就连梦,自己都很少做了。

用皮质的手套轻轻拂去桌子上已然堆了三指厚的积雪,在石制的桌面上,暮夜看到了沾在其上的墨汁。

自己十分爱惜这张桌面。在一次又一次的使用它的过程中,自己十分谨慎,从未让哪怕一滴墨水滴落在其上。在一本古旧的典籍中,名叫暮夜的青年知道,如果连自己的房间都无法保持清洁,那这样的人将来便难成大器。

可自己没想到的是,自己将这张桌面弄脏的瞬间,自己便与它,还有过往的一切说了再见。

自称爱瑟斯的晓晨的青年,以翻越围栏的方式强硬地闯入了暮夜的世界,而带来的,却并非骑士小说中的冒险与奇观,而是晴天霹雳般的灾难。

而自己过去的一切,也就在自己挣扎着被晓晨一路拖到墙边,背着自己翻过围栏,骑上那匹看上去老过头了的马匹的这段时间里,如同在挣扎中打翻的墨水瓶一般被名为现实的墨汁浸染,最终化为碎片消散。

长风商会的合作者有很多,并非仅有暮拉斯及其亲信的参与。正相反,暮拉斯就如同长风商会的代理人,而背后的金主,则另有其人。

一开始,确实是如此。但在暮夜姐弟的帮助下,他们的父亲正一点点扭转着颓势——通过向商会注入资产,以及任用暮拉斯一侧的亲信,如杰诺士这样被暮拉斯所提携为副会长的普通商会干部,如果再有十年,或者更短一些,五年。等到暮雨嫁给一个足够强势的丈夫,暮夜成长到足以继承暮拉斯的地步,那么长风商会就将完成由一个众人合资的商会向一个家族性质的商会的转变,而暮拉斯也将由一个略有资财的天鹅绒商人化为一个全新崛起的豪族族长。

这种弹压让其他注入资金的合作者感到十分不快,这些曾经拥有巨大资财的人们,当发现此时自己正在逐渐化身为傀儡,尽管资财逐日增加,却无时无刻不在丢失对商会的话语权时,他们感到愤怒,并尝试着反抗。

艾特罗的费恩,以及另外几位甚至与某些旁支圣族都略有交际的商会干事,通过挪用资财和在商会的各个角落安插自己一方的亲信,尝试着改变这种似乎不可逆转的情况。

无论是暮夜还是暮雨,都有能力对抗这种手段。

暮夜拥有远远超越普通人的记忆力和观察能力。即便只是最低程度的账目亏空,也能够被明确地提取出来,而这种事件的蛛丝马迹,往往也需要暮夜来进一步地将证据落实,最终的结果,往往是商会干事们不仅无法通过这些小手段来削弱暮拉斯一方,更会使得自身一方的势力由于必须找出一位替罪羊而遭到进一步的削弱。

可是,太早了。

父亲过分早的去世,让一切都变成了空中楼阁。

原本在商会中毫不出众,也丝毫没有优渥家室的暮拉斯,能够成为如今这种不可替代的地位,其原因正是因为他那几乎是任何人都无法学到的交涉能力。

他似乎对任何人都很真诚——似乎,这个世界上的每个人都能够成为他的朋友,并且,他也丝毫不会拒绝为自己的朋友“行方便”。在一次次的交易与洽谈中,每一位暮拉斯的朋友都感到十分满意——这种行为似乎并不能带来多少利益,但最终,因为这个男人那遍布整个商道的朋友们,他反而获得了更多的利益。

如果想要获得利益,那便要先行出让一些利益。

这出让利益的过程,便是对方对你建立起最低限度的信任的过程。如果不能让对方对自身建立起最低程度的信任,那么,合作便也无从谈起。仅仅这一条,便是足以让很多人学习一生的财富。

可笑的是,商会中的其他人不仅无法认识到这点,甚至对暮拉斯的行为嗤之以鼻。

尽管如此,在暮拉斯还担任商会会长之时,却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像他那样带领着商队前进。因为暮拉斯所起到的,无法替代的巨大作用,是他,也只有他能够带领着天鹅绒商队这一整个商会的命脉和核心,以长风之名在整个商路上行动。

在父亲还在的时候,那个略显佝偻但仍然强大的背影守护着姐弟二人——可是伴随着父亲的逝世,暮夜和暮雨的存在,也就都变得不必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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