抹茶将放在柜子里,被牢牢盖住的猪油打开,用勺子稍微舀出一点,随后将盖子牢牢盖紧。将它放在锅底之后用小火加热,很快这在寒冷的气温下凝固的白色油脂便化作了无色透明的流质。

少女打开在秋天采摘并晒干的香料袋。在《艾尔德兰的晚餐》中,这道菜是用胡椒作为主要调料的,但在并不生产胡椒的此地,胡椒的价格几乎与等体积的白银相同。因此,这种利用野生香料的技术是抹茶的独创。她用手指谨慎地捏起一撮,洒进不断迸溅着油星的锅子中,铁锅几乎是立刻就爆出了香料的清新气息。

随后,她从锅子旁边的橱柜里取出三个鸡蛋。晓晨家并没有养鸡,但村民们几乎每家都会养一些鸡,这些鸡以草籽和草中的小虫为食,孩子们在捡到这些鸡在其他地方下的蛋后,有时会将它和其他一些食材进贡给作为领主的晓晨,作为本月的税收,因此晓晨家并不怎么缺乏这类食材。

少女纤细的手指轻轻旋转着锅子,小心保持着三个蛋黄都不被打散。看到蛋清逐渐凝固,少女用黄铜制成的小勺舀出少量盐,在尚未凝固的蛋清和蛋黄上洒上一些,随后再向其上撒上一些晒干的,略带辣味的香料,从而最大程度的模拟胡椒的效果。在蛋清即将凝固时,少女将锅子从灶台上移开,铁锅底部的余热将剩余的蛋清煎至熟透,而蛋黄却保持优雅的圆形尚未凝固,似乎在等待着被戳破一般。

随后,她将鸡蛋从锅子中移出,分成三份。

“虽然只是很普通的手艺,但应急的时候也只能这么做了。”抹茶带着点歉意说。

另一个锅子正热着面包。多数村民只能吃冷而硬的面包,这是因为燃料并不足够他们将所有食物都加热。但作为领主的晓晨家并没有太多这样的担忧,现在锅盖底下也渗出了面包的香气。

吉尔看起来有点怀念的看着抹茶忙前忙后。晓晨才刚刚进入后厨,便被抹茶以“哥哥根本就没有做菜的能力啦”为理由推了出来,只好出来点燃蜡烛,和吉尔一起围坐在桌边。烛光跳动着,伴随着锅子的温暖,这个寒冷的房间似乎也更加暖和起来了。

“曾经也有个人和她一样,那个来自查尔兰的女孩。”吉尔笑着说,“那时候,我可是觉得能娶到这样的妻子就此生无憾了——这句话可千万不要对你德琳阿姨说啊。”

然而,晓晨却完全没有注意到这句话的后半句。

“等等......吉尔,你说......”

蓝色眼睛的前雇佣军点了点头。

“是的。那,已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抹茶将装在银质盘子里的鸡蛋和面包端了上来,三人围坐在桌子旁边,食物散发出热腾腾的气息,让这个已经二十多天没有住人而变得寒冷的房间温暖了起来。

吉尔用餐刀切开面包,递给晓晨和抹茶各一块。

“那个时候,我和男爵大人都是相当年轻的人。”吉尔将鸡蛋放在面包上,咬了一口,他的胡须上沾上了一些面包屑。“就和你现在差不多大,晓晨。啊,还有劳恩斯,那时候他就是个沉迷饮酒和赌钱的小学徒,因为偷了老板的钱,让作坊老板给绑起来痛打了一顿。男爵大人看他可怜,就给他交了笔赎金,将他放了出去。他已经无法在当地待下去,所幸还能写会算,便跟着我们一起。”

吉尔没拿面包的手在空中挥了几下。

“男爵大人那时一心想着建立武勋。但因为我在南方,阿斯坦自由市的雇佣兵团中混过一段时间,知道凭借我们这几个人在战场上是干不了什么的。但扈从怎么能够怀疑他的领主呢?更何况这扈从的命还是那领主给的。但如果没有战争的话,武勋也就无从说起。那段时间,他花了不少布莱恩让铁匠为我们打制了全套的铠甲和武器,又为我们购置了脚力甚强的马匹,这几乎让男爵大人的钱袋空了。所以那段时间,我们一般是在科伦萧周围的官道上随意前进,看到小队流寇,就上去杀散他们,拖一两个俘虏向当地的领主领取赏金。对那些手中只有草叉石块,连衣服都不一定能置备齐全的劫匪,基本上只要三匹马一同冲锋,便能够让他们抱头鼠窜了。”

晓晨不禁觉得有些幻灭。

在他原本的印象里,父亲是穿着骑士的铠甲,手持着骑枪,为了帝国的荣耀而战的那种只有骑士小说里才存在的骑士典范。父亲也确实是一直这么对他说的,带着吹嘘的口气,但现在吉尔直接否定了这个幻想。

“这只是一开始。在一段时间之后,男爵大人认为为家族建立武勋的机会来了。那时,他遇到了一个女孩......她自称自己是一个魔法师,来自查尔兰魔道学院的魔法师,因为她没有足够的金钱缴纳天价的学费,她必须离开学院并为学院完成一系列任务,否则她就无法再继续学习下去。而她的要求,是前往西海岸,尽可能地观察并记录那一带可能的魔法使用情况。西海岸何其遥远......可男爵大人爱上了她,莫说是西海岸,就算是和她一起去北风苔原上,学着那些修谟野人挖地洞过日子,恐怕男爵大人也会欣然接受,我和劳恩斯也只好跟从。正好,帝国的西海岸一直在受到一群极其强大的海盗的困扰。听说为了这些海盗,似乎帝国都出动了大舰队,然而仍然是无功而返,也不知是真是假......总之,那时我们不再是只有区区几个人了。从劫匪的手中我们救下了一些年轻人,另外我们也招募到了几位脱离队伍的雇佣军战士,那时我们认为凭借我们的力量,抵抗一两队海盗轻而易举......于是在这些扈从的拱卫下,我们开始向西海岸进发了。过程上发生了很多事情......但最终我们到了西海岸,也确实与海盗对抗过,只是下场不怎么好就是了。”

说到这里,吉尔又啃了口面包,叹气。

“乌合之众是不可能打赢训练有素的军队的。”吉尔说,“我们和当地的守军一起,试着保护一个渔村。这个渔村太过于靠近海了,以至于从海面上就能够向它发动打击,但他们并未通过船上的投射武器向村庄开火......而是派出了一支军队。不知道他们的旗帜代表着什么,但他们的船只上有统一的旗帜。橄榄的穗带围绕着一个既类似船锚,又类似节杖的东西,我不知道那代表着武器还是海盗们崇拜的圣物。但他们绝对不是单纯的海盗,即便是海盗,那他们也一定拥有一个海盗国家。他们装备着制式的,类似于尖头杖的铁质武器,能够隔着头盔砸碎一个人的脑袋。总之我们被打败了,我们的那支小队伍也被彻底歼灭了。那个魔法师施了一个魔法,或者她自称那是魔法,将我们和少数几个残余下来的战士带了出来。我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那魔法仿佛一层没有形体的盾牌,武器击中在上面就弹开了。”

吉尔沉默地低下头,他看起来有些悲哀。

“可是......只有她一个人。最后,只有她一个人没有被那‘魔法’覆盖。她中了一箭,我们竭尽可能的照料她,但很快,她便发起了高烧。男爵大人一直陪在她身边,为她祈祷,清理创口......但最终,神明决定让她离开。这就是男爵大人——你的父亲冒险的终点。晓晨,还有抹茶。你们记不记得书房旁有一个小房间,晓晨你小时候曾带着抹茶试着开锁,还被男爵大人骂了一顿?”

晓晨想了想,似乎确实有这回事。

每次当自己对父亲问起那个小房间里面有什么时,父亲老是说那个屋子里关着恶鬼,进去之后会被恶鬼缠身,连钥匙也被他送到熔炉里融化了。但晓晨因为好奇,拉着抹茶为自己放风,试着将屋子的锁打开,结果被父亲狠狠地骂了一顿,连带着抹茶都被责骂了一通——后来晓晨也就把这事忘掉了。

“男爵大人在重修你祖父的老屋时,额外新建了这个房间。他将她所有的遗物都放在了这里。”吉尔咽下最后一口面包,将自己那厚重的斗篷解开,那斗篷里竟然缝着一柄钥匙。这个男人从腰上摸出短剑,以剑尖谨慎地将缝住它的线挑断,将钥匙放在桌上。“他一辈子都想去查尔兰魔道学院,看看那个他爱着的人成长的地方,但查尔兰处于杰尔维王国境内。那时杰尔维和帝国之间仍然不断发生着冲突,像我们这样一支队伍进入到杰尔维,很容易被当成帝国的斥候捕捉起来,因此这条路的艰辛将是无法想象的......他给每个人发了薪水,让不愿跟从我们去查尔兰的人就地解散,于是,除了我和劳恩斯之外所有人都离开了。而当我们在经过了漫长时间的行进,到了科伦萧之后,他忽然告诉我们,他已经想通了,我们都已不再年轻,让我们送死毫无意义。他要回他的领地,娶一位妻子,将家族延续下去......那就是你们的母亲。”

——两人都没有说话,消化这个过于冲击性的事实,还需要一段时间。

“他为劳恩斯购置了一间等待出售的店铺,将他安置下来。并准备给我一些金币,让我回南方去。可是我在十六岁时就已经离开阿斯坦,加入雇佣兵团,那里对我来说,已经是个陌生的地方了,而男爵大人多年待我优厚,我不愿离开。”吉尔说,“因此我决定跟随男爵大人的纹章,如果你们离开,我就守护这纹章到你们回来的那天。”

吉尔说完,站起身来。

“接下来便交给男爵大人您和抹茶小姐决定了。”这一次,他竟然没有再称呼晓晨的名字,而是以男爵大人代称。“那间屋子里有那个女孩关于查尔兰的一切,你的父亲到死都想要去那里看看。当年,你的父亲就是和你一个年纪离开家,男爵大人。因此,如果您打算与抹茶小姐一同离开,我不会阻止你们......尽管我希望你们留下。”

粗壮的男人将单手按在左胸上,深鞠一躬,将斗篷再度拉紧。晓晨点点头,默许了他的离开。

厚重的木门伴随着吱呀声打开又关闭,带来了一阵外面的冷风。

晓晨沉默地咬着已经变冷的面包和鸡蛋。尽管抹茶的烹调技术极其高明,但此刻他却感觉味同嚼蜡。他的目光一触碰到那泛着黄铜色的钥匙,便立刻移开,仿佛那是一只蠕动不止的毒虫一般。

他不能接受这个事实。

父亲曾经爱过其他女性,即便在娶了妻子之后,还为那个女性保留着一间房间,房间里摆放着她的遗物......即便父亲已经去世整整五年,对晓晨来说,这种可能性也是无法接受的。如果不是吉尔是二人如此亲近和信任的对象,晓晨早已向对方丢出了手套!

可正因为说出这句话的对象是吉尔,所以他那空虚的愤怒,也无处可发,这让他感到一阵头脑发寒。

但随即,那“毒虫”被一只纤细的手拿了起来。

“抹茶......”

抹茶将那柄大概食指长度的钥匙拿起,在左手中握住。

“不管怎么样,去看看吧?”

尽管少女看起来也受到了不小的冲击,但她还是勉强保持着微笑,温和地问询道。

晓晨放下还未吃完的面包,没有回答,机械地站起身,跟随着抹茶走上阁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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