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黄的油灯下,两个能装一升半的木质酒杯中被满满地倒入啤酒。

比起贵族们所热爱饮用的葡萄酒,啤酒这种用大麦便能够酿制的酒类更加受到士兵欢迎。

当然,还是啤酒蒸馏所能得到的烈酒更让这些刀头舔血的战士们喜爱。但因为二人明天都还有军务在身,不能放任自己宿醉。

并没有一并摆上来的佐酒菜。在征夫们看来,饮酒就是饮酒,没有餐前酒和佐餐酒的概念。

“愿我们的皇帝陛下长寿。”将军拿起杯子的把手,与端着杯子的男人相碰。

“是啊,愿他长寿。”灯光下这个面部线条坚毅的男人,眼圈竟然红了。

将军小口饮着啤酒。而男人,一口气将杯子中的酒水喝掉大半。

“多罗茨,说说损失。”将军看着这个男人打着酒嗝,将木杯重重地墩在桌面上,让整个桌子都震动了一下,那响声将柜台上已经有些昏昏欲睡的青年吓得一下子坐直身体(原本的酒保已被将军用几个银币打发走了),连忙准备从啤酒桶中倒出另一桶啤酒。

“我说过都完了。”被叫做多罗茨的,看起来年龄已近半百的男人摊开手,掰着手指一个个的数,就像是一位马场主数着自己家的赛马。“夏之奏号,布莱恩大帝号,格睿特拉海军上将号,华盖之末号,切萨大公号,蒙塔河谷号,天之衣号,维特丽尔号,阿特金大帝号,还有胜利者号和荣冠骑士司库夫号,全都没了。从桅杆到龙骨都被砸断,砸碎,卷起来的帆和压舱石一并沉入海底,那些弩炮,十字弓还有抛石机,我从左舷一路检查过去,确保每一根木材都足够笔直,合乎规章,为了这些船,我雇佣了三百名木匠和七十名石匠,以及整个科伦萧伯爵领的成年男子。麦尔曼,我的朋友,听我说。我看着它们的龙骨制造完成,铺设甲板,当每艘船升起帆来,第一次下水时,我的心中既甜蜜又酸楚。对我来说,这些全都是我的孩子。你知道我的妻子早逝,这些就是我的孩子,我的生命,我的一切。我知道,她们要出去作战。她们也许会死去,会被跳帮,那时我就可以抽出剑来,像一个随处可见的守卫女儿的父亲那样守卫我的船,可这些船都还没来得及开出港口,就连一次都没......”

在飘忽不定的火光映照下,多罗茨语无伦次的讲述着,可以看见男人那已经有了皱纹的眼角已闪烁着泪光。

多兰帝国仅有的几位将军,正在赴蒙塔巨城述职的麦尔曼,沉默地看着这个看起来无比刚强,与海上的敌人斗争了近一生的男人哭泣。

等到多罗茨用斗篷的一角擦擦眼睛时,将军才仍然平静地问出下一句。

“我说的损失,并非船只的损失。人,死了多少?匠人,水手,还有海军士兵。”

他的声音严肃而稳定。这时,多罗茨才终于能够平静下来,继续以帝国那光荣的巡游舰队司令,而非一个失去了自己孩子的父亲的身份继续这对话。

“岸上营地有近一百人受伤,死者约有二十个。”多罗茨轻轻摇动着自己的额头,希望能够更快的回想起来。“舰队几乎都处在封锁状态,因此水手几乎都在岸上......但我们正对切萨大公号进行例行维修。随着它的倾覆,二十名水手和十名匠师沉到水里去了......到明天,我们才能想个办法将船翻过来,看看有没有人活着。”

“确实有必要。”麦尔曼说,“但离清晨已过了许久,我并不抱有很大希望。”

“是啊,可还能怎么样呢?它坐底之后又倾覆了,你看外面,就像是冥界一般黑。为了打捞这船,我们已有两个水手落入了水中。”多罗茨闷闷地啜饮一口啤酒,这一升半的木杯即将见底,青年连忙拧开啤酒桶盖,将另一个杯子倒满啤酒,送到这位海军指挥官面前。

“实不相瞒,我这一次前来,是为了入蒙塔巨城,面见陛下。”见多罗茨又重新消沉下来,麦尔曼沉声说。“按陛下手谕,似是要将我调离曼纽河沿线。新贵......斯特琳公爵将代替我来承担曼纽河一线的守备任务。”

“呵。”多罗茨冷笑,没再说什么。

也无怪乎这笑声如此之冷。

斯特琳公爵,罗洛恩.斯特琳本人带领军队的实力,事实上只能称为平凡,甚至称为一窍不通,也不为过。

他能够受封成为戍边大吏,尽管二人都明白质疑皇帝的决定是一种极端愚蠢的行为,但还是很难不联想到这位公爵大人的妹妹与当今的帝国皇帝的关系。

毕竟,尽管帝国已经成了如今的样子,但皇亲国戚,仍然在国内代表着前所未有的巨大影响力。

“陛下希望我前往北境。”将军的第二句话让多罗茨呆住了。

“去那种地方?在这个天气?难道北境不是切萨大公的统治范围吗?”多罗茨连续发出了三个质问。

麦尔曼笑了。

“现在的陛下,不信任任何人。”麦尔曼苦涩地笑起来,“也许除了斯特琳家的那个小女孩之外——他不信任欧卢斯堡家。冯.欧卢斯堡的战斗卓有成效,欧卢斯堡家的日与五芒星旗向北延伸了超过三百里,他用他最长于飞行的信隼将他捕捉克罗尔部酋长的消息传达到蒙塔巨城,这个消息再传到整个帝国。对于除了皇帝之外的每个人来说,这都是一件美好的消息,自从暗影笼罩之后,这样的消息就很少有了。然而,这消息却让陛下感到畏惧,他害怕有一天欧卢斯堡会带着他的剑和他北境的军团来到蒙塔巨城下,那样仍忠于帝国的士兵就必须在蒙塔河背水一战了。同样,他也不信任我。他害怕某一位黑甲骑士团长以帝国的名义将另一个紫玉皇冠戴到我麦尔曼的脑袋上......”

“这简直是胡扯!”多罗茨用链甲手套重重地锤了一下桌子,那青年刚刚倒满的啤酒杯中酒液飞溅出来,顺着杯壁流到桌面上。“我了解你——”

“可陛下不了解我。”即便是这位冷静的将军此刻也露出一些悲哀的神色来,“我等所能做的,也只是继续忠于帝国,忠于陛下而已。”

“是啊,忠于帝国,忠于陛下。”多罗茨闷闷地说,举起杯子。“祝你平安。北境民风凶悍,帝国军纪废弛,你的工作必然不轻松。你带了多少人,需要我派人护送你么?”

麦尔曼举杯与这位已经没有舰船的海军指挥官相碰。

“我带了三百亲兵,这已足够。”麦尔曼道,“目前港口遭遇横祸,你比我更需要人手。”

“人手?”多罗茨道,“我已打算向陛下告老了。一个无船的海军长官,他的存在有何意义?”

多罗茨再度举杯,却在未曾将酒送到嘴边时,被麦尔曼按住手腕。

“不,还没到告老还乡的时候。”麦尔曼说,“尽管舰队毁掉,但港口仍然重要。而守卫港口的你,自然同样重要。”

多罗茨愣了一下,未曾反应过来。

“帝国的每个方向上都有敌人。”麦尔曼蘸着刚刚飞溅出来的酒,大致地画出帝国的疆界。

如果说蒙塔巨城和“核心区”是帝国这只雄鹰的身体,那么科伦萧,切萨大公领地以及更加向南的蒙塔河三角洲是雄鹰收拢的右翼。到西海岸为止的,比核心区和东方面积之和还更加庞大但已几乎脱离帝国掌控的西部疆域则是帝国展开的左翼,易诺斯丘陵带则是雄鹰的长尾,雄鹰的头部直至北风苔原。

“东方是曼纽尔,东南方是杰尔维王国和查尔兰,南方那群蓝眼睛的黄金猎犬们应该不会对帝国的统治造成威胁。而帝国的西海岸,自从二十多年前——”

“别再提二十多年前了。”多罗茨的头低了下来,声音十分低沉。

“——皇室舰队覆灭在那群海盗手中,他们就一直以西海霸主的身份自居,事实也的确如此。”

多罗茨木然地饮酒,静静听着将军的分析。

“而北方,欧卢斯堡能够击败克罗尔部并非毫无原因。克罗尔部在被欧卢斯堡击败之前,就先被荒原上崛起的另外一个势力击败了。”麦尔曼说,“我还不知道这势力的名字,但料想是比曾经困扰帝国北方疆界的克罗尔部更加凶险的敌人。你也知道,布莱恩大帝北征的时候,北方有包括克罗尔在内的三个大部落,阿克兹部几乎全数为陛下所戮,克罗尔内附,修谟则更向北境荒原逃去,现在,也许正是他们回来,因此陛下将我调去北境不无道理。”

“如果我是陛下,我恐怕也不会信任你。”多罗茨饮酒如饮水,这一杯也即将清空,他的额头上渗出汗来。“对于一个将军来说,你了解的太多了,陛下一定希望手下的每个将军都仅仅关注自己面前的敌人。”

青年还准备为多罗茨倒第三杯酒,但麦尔曼做了个手势让青年停住。

“但你不是陛下。”麦尔曼笑了笑,“因此听我一言——帝国现在处在严重的危机之中。他们似乎希望通过压迫易诺斯人来解决一切问题,你我都知道这不可行。现在,易诺斯人还没有拿起他们的草叉和铁锤,而一旦他们意识到自己能够反抗,那么这片大陆上所有的敌人,都会毫不犹豫的抓住这个机会向我们挥剑。在帝国的东海岸首先会遭到打击的就是科伦萧港,而曼纽尔的国王如果不是那么愚蠢,他便不会穿过大泽地。这样一来,可以想象会有一万名或一万五千名战士在某个夏季尝试着在科伦萧这片平静的港湾登陆。如果舰队还在,你是能在海面上让他们全军覆没的,不是吗?”

多罗茨的拳头在桌面上握紧了。

“当然。可是——”

“那你现在就能够让他们在海岸上覆灭。”麦尔曼站起身,“就像是你信任我一样,我也信任你。”

青年见麦尔曼起身,也连忙从柜台边跑了过来。

“不在我府上歇息一夜么?”多罗茨将喝空了酒的杯子放下,起身询问。

“亲兵在城外扎营,将军断无在城中歇息的道理。”麦尔曼打开酒馆的门,外面的冷风让将军的呼吸凝结成白色的雾气。“再见了,多罗茨。希望天灾并非结束的预兆——”

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雪。不可思议的,这雪带了一丝灰黑色,也许是部分火山灰溢出到天空的缘故。

青年拿起火把,为将军照亮前路,风雪中,两人随即走远。

——多罗茨当然能够理解那最后一句话的意思。“结束”,也许意味这来之不易的和平终将结束,又或者,是这已延绵七百年的帝国——

尽管穿着厚重的棉质斗篷,他却打了个寒颤。

“再见了,骑兵队长阁下。”

他最后用很轻很轻的声音自语了一句,将一个银利卡压在啤酒杯下,他紧了紧斗篷,走入那泛灰的雪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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