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莜者,蜉蝣也。朝生夕死,不知明日。

自芙莜懂事以来,她那曾是乐妓的母亲便经常提起她名字的来历,要她谨记自己生为女子的不幸。

母亲是在她六岁那年投河自尽的,对于这个消息芙莜并不惊讶,只是觉得这一天终于来了。

无论是母亲,还是她,都是父亲的工具之一。就连薄幸都称不上,父亲如同挑选猪猡一般选中姿色上佳的母亲,占有她后生下芙莜。

有时芙莜觉得父亲更像是个商人,而她作为待价而沽的货物,自然没有资格选择自己的未来。

她忘了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再哭泣,每天重复着提升自身价值的学习,为了让自己成为卖相上乘的货物,去讨好父亲有意联姻的家族。

八岁生日刚过,父亲便将她送往早已定好的收货方。

苏鹿鸣——这个从小便知道未来将会是自己相公的人,芙莜在临行前便已下定决心要让他为自己彻底倾心。

然而见到他后,芙莜才发觉一件重要的事。

生活经历的不同导致她太过早熟,而这苏鹿鸣根本还是个愣头小子,对他展露姿色还不如给块糖来得实际。

想要让他完全倾心于自己,恐怕是件长远的事,而那时芙莜觉得自己时间还很多,并不用急于一时。

随着相处时间变长,除却奏琴以外,苏鹿鸣最大的爱好就是听芙莜讲话。就像母亲对年幼懵懂的她不断灌输命理那样,她也用相同的办法向鹿鸣灌输。

在这个过程中,她渐渐明白了母亲为何会这样做。是因为对她抱有期待吧——正如她期待鹿鸣将她拯救一般。

然而最后,也像她辜负了母亲的期待一般,她也没能抓住鹿鸣这根稻草。

得知鹿鸣父亲辞官,芙莜的父亲果断解除了两人的婚约。

便是从这一刻开始,她彻底对自己的命感到绝望。两年经营的感情付之东流,鹿鸣临别时无谓的笑容与言语更是深深刺痛了她的心。

她再度找回了热泪盈眶的感觉,仿佛心底最后一丝热量全都掺糅在泪水中流出。

哪怕不死心地喊着“以后再见”,心却也永远地失去了温度。

自那之后,便再无桃花般明媚的阳光。

她不停地被当作货物展示,却屡屡被退回。所有家族都对她那曾是乐妓的母亲颇有微辞,从而连带着对她感到嫌恶。

就像把她看作一颗烂梨,人们自以为透过她光鲜亮丽的外表,看穿她的内在其实已经腐烂,却不知自己才是将她啃噬殆尽的蛀虫。

她偶尔会想起鹿鸣的父母,那是一对无比温柔的夫妇,即便知晓她娘是乐妓,也只会对她更加怜惜。而那总是一副温良恭谦模样的鹿鸣,她说不清自己对他是怎样的感情。

或许只是想要拥有他吧,因为他的身上有着所有美好。

像是没有阴云的晴天,像是只在春天盛放的桃花,他象征着芙莜生命中最灿烂的时光。

那段永远被定格在过去的时光。

*

“鹿鸣,我骗了你,实际上我从未想过自己还能再看到你。”

芙莜轻笑着,望向鹿鸣的目光无比迷离。

“你的出现真的让我感觉是命中注定。不止是出现在朝歌,也是此刻,出现在这里。你还不知道吧……我再过三日便要成亲了。”

鹿鸣微微一愣。

“不是说定在冬至吗?现在距离冬至还有一月之久吧?”

“嗯,因为发生了一些事,所以提前了。我今日来这里,便是想默不作声地为自己的过去做个了断……却没想到你竟然也来了。命运这东西果然妙不可言呀,既然如此我也无需抗拒,毕竟这可是上天给我最后的施舍了。”

轻轻踏过碎石,她静立在鹿鸣眼前,被时光酝酿得芬芳的思恋只需一句话便可道尽——

“鹿鸣,我爱你。”

她说得如此自然,但鹿鸣却无法心动,只是沉默地听她继续说着。

“我不知多少次幻想过,倘若你父亲未辞官,你我便可相遇相知相恋,最后成亲生子。你依旧每日在那桃树下抚琴,我哄着孩子在怀里入眠。到了春天,我便用院子里的桃花酿酒,温润适口,你一定喜欢。而冬天,我便跟你一起在烧着炭火的房间里窝着,继续给孩子讲那命理之事。我要告诉他们,娘很幸福,因为娘的命从小便跟你爹的命缠在了一起,这段命中注定的姻缘会一直延续到白发苍苍。多好呀……多好呀。若这样的美梦能多做一会儿,我或许还能想到你我都已老去,在某个温暖的春日里相拥而逝,最后一起葬在院里的桃花树下。当孙子孙女们问起这桃树下葬着何人时,我们的孩子便会温柔地笑道:那里葬着你们的爷爷奶奶,他们的一生幸福而美满。”

脸颊不知何时已泪水涟涟,芙莜沉浸在只属于自己的美梦中,冰冷干涩的心开始跳动。

“可惜一切都没有如果。我娘曾对我说,身为女子便命若蜉蝣,这注定短暂的一生根本谈不上什么苦乐,但现在我觉得并非如此。哪怕知晓明日便是永恒的黑暗,我也会竭尽全力贪恋这光明的今日。毕竟……我曾体会过她未曾体会到的幸福。”

她深吸了一口气,眼泪已然止住。

“我说这些话并不是想向你讨要什么,更不是想跟采薇妹妹争夺什么。一个女子能拥有的事物实在太少了,我又怎么忍心跟她去抢呢?我只是羡慕她吧……羡慕到脑海里全是‘如果’。但即便只是像这样,将这些心意统统告诉你,我也满足了……只要你能知道这么多年来,有个女子因为你而没有彻底绝望,心底仍旧存留着对美好的向往,那就够了。而从今往后,我也希望你能记住自己曾让一个女子,怀着希望而接受了未来。并不是对未来还有向往,只是她对自己曾拥有过的时光已经满足了……就在此时此刻,真的满足了……”

这便是她的最后一句话,亦是鹿鸣与采薇听到的她最后的话。

覆满寒风的残败院落中,他们望着那红色披风飘扬的背影远去,无语凝噎。

又是离别,却无再见。

*

三日后。

浓云横亘天际,抬眼满目皆灰。

花纹繁冗的白色嫁衣被寒风吹得簌簌作响,芙莜神色平静地踏出府邸大门。

“小姐……”

平日里最亲近她的婢女忍不住唤了一句,通红的眸子里蓄满泪水,随后却不知再说什么好,只顾着抹泪抽噎。

不止是这婢女,所有前来迎亲之人纷纷沉默,气氛比那灰天更加压抑。

芙莜不以为意地抬起头,眺望着远方。

在那朝歌城最繁华的地段,有着一家生意最好的饭庄,在那饭庄里有着一名乐师,而那乐师有着一位娇妻。

此时此刻,那已经是别人的故事。

她缓缓阖眸,眼底温润,思绪乘风。

恍若聆听黎明而来的琴声。

*

朝歌城近来有则传闻——

季氏三公子痨病发作,一命呜呼,族中原为他订在冬至的婚事却变作丧事,其妻花氏女与其一同下葬,完成冥婚。

这则传闻乘着寒风飘过朝歌城大街小巷,知晓内幕的氏族老人哀叹花氏女命薄,原是嫁入季氏为痨病缠身的三公子冲喜,却不想成了阴间夫妇。

这一日,饭庄后院常回荡的琴音未曾响起,而天色明朗了几分的晴空静悄悄地飘落着飞沫。

*

朝歌城落下了今年的第一场雪,不为何人,不为何事,只是静默地湮没着一切无人问津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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