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收过后,仿佛热闹亦被收敛,朝歌城逐渐陷入沉寂。

不过饭庄向来招待的都是贵客,倒也未因街道冷清而受到什么影响。

荒年与饥饿只是普通百姓所要烦忧之事。

因为婚期日渐逼近,芙莜近来不再频繁光临饭庄,但每次见她前来,采薇都会十分欢喜。

对于这刚认的姐姐采薇可谓喜爱之至,其中不乏芙莜总会给她带些衣物胭脂的原因,更主要是因为芙莜对她来说是贵族小姐中的典范——不过在鹿鸣看来芙莜可谓是贵族小姐中的异类。

采薇一直都想变得优雅从容,想拥有任谁都挑不出毛病的言行举止。对此鹿鸣总是笑吟吟地问她理由,而她在心里嗔怪鹿鸣明知故问,明面上就是不肯回答。

可惜采薇性子早已定下,无论怎样都耐不住鹿鸣挑拨,每每被他调笑两句,采薇便全然不顾矜持地追打鹿鸣,呲牙咧嘴的模样惹得众人哄笑。

这日芙莜刚到店里,便看到采薇正在怒追鹿鸣,再看到采薇娇俏脸蛋上那两道“浓墨重彩”的眉毛,芙莜不禁轻笑。

“鹿鸣,你怎么又欺负采薇妹妹?上次教你画眉是为了让你把采薇妹妹变得更漂亮,可你怎么把她画成大花猫了?”

“这可不能怪我!毕竟我刚开始练习,手生得很,总感觉两边眉毛画不对称,来回修改几次……自然就画得浓了点啊。”

见到芙莜难得出现在饭庄,采薇便连忙跑到她面前控诉鹿鸣的种种恶行——

“芙莜姐不要听他的!不止一次了!上次他帮人家涂胭脂也是把人家整张脸都涂红了,还非要说这样好看,结果人家一直在被人笑!”

芙莜好生安抚了采薇几句,又带着她去后院洗去了脸上的妆容,最后带着清水芙蓉一般的采薇回到正厅,鹿鸣连声啧啧,称采薇果然还是不上妆更漂亮,惹得她脸蛋绯红地瞪了鹿鸣一眼。

“说起来鹿鸣,我今日过来是有件事想告知你。你可知道师延大人?”

“你是说司掌宫廷礼乐的师延大人?那自然是知道的。”

提到师延,鹿鸣不免一阵向往。

师氏从黄帝时期便是侍奉帝王的乐师氏族,传闻那时师氏一族有位名作“延”的乐师,他非但琴艺高超,更精通阴阳、卜卦之事,具有“拊弦琴,则地祢皆升;吹玉律,由天神俱降;听众国音乐,以审兴亡之兆”的神通。

而如今司掌宫廷礼乐的师延自然并非上古时期那位,可承袭了这名字的乐师也不会是泛泛之辈。虽不曾拥有其先祖那般伟力,但其琴艺也足以冠绝殷商。

“听说最近师延大人正在挑选弟子,所有善音律者都可以前去他的府邸接受考核,倘若能得到师延大人的认可,便可拜其门下成为乐官。”

“你是希望我去试试吗?”

“嗯,以你的琴艺,我相信师延大人会收你为徒。”

芙莜语调轻缓而坚定,显然并不担心鹿鸣会落选,但鹿鸣却摇头笑了笑。

“我的确希望能拜访师延大人,但我并不想成为乐官。”

“为何?是因为……伯父辞官的事吗?”

“不,我到现在都不知道我爹为何会辞官,自然谈不上是因为这件事让我不愿入宫为官。我只是……想自由些。”

语毕,鹿鸣瞥了一眼采薇,唇角微微上扬,似有些不足与外人道的乐趣。这个小动作没有逃过芙莜的眼,她抿了抿嘴继续说道。

“那你是打算继续留在这饭庄,寄人篱下吗?身为男子,你不希望能让采薇过上更好的生活?”

这话令鹿鸣感到有些意外,而芙莜也知道自己没有说这话的立场,但一双杏眼还是认真地注视着鹿鸣。

与她对视良久,鹿鸣的目光转向安静坐在一旁的采薇,声色温柔地问:

“采薇,现在这样的生活,会觉得委屈吗?”

“咦?问人家嘛?一点也不会委屈呀,因为这里的人都很好呢!”

况且只要有鹿鸣在的地方哪里都一样啦——采薇羞红着脸讷讷地就是说不出口,不过鹿鸣还是察觉到了她的些许心思,抬起手用指尖轻轻将她散落到脸颊的乱发撩到耳后。

鹿鸣没有发觉,此刻芙莜眼中似有飞鸟扎入水面,惊起一阵涟漪。

“这样就好。芙莜,谢谢你告知我这件事,虽然不打算做官,但我还是想去凑个热闹,看看殷商第一琴师究竟是何风范。”

“嗯……我明白了。”

芙莜神色平静,对于鹿鸣的决定不置可否地点点头,随即将师延府邸的位置告知于他,说完后便向采薇告别。

将芙莜送出饭庄,采薇颇有些不舍地喃喃道:

“芙莜姐最近很少来饭庄了,而且每次来的时间也很短,那她成亲后岂不是更难见到她了吗?”

“大概是很难了。”

再过不久芙莜便要成亲,到时自然没有继续抛头露面的道理。更何况她是嫁与豪族,与平民的交往自然会随之断开。

这些事鹿鸣都不想告诉采薇,就像芙莜曾说过的那样——一切难以接受的事都是理所当然。

命该如此,不必哀喜。

*

翌日。

前去拜访师延的只有鹿鸣一人,他重新束正头巾后敲响府邸大门,不多时便有仆役前来接待。

鹿鸣道明来意,仆役打量了几眼他的装束与瑶琴,便引他入内前往府邸正厅,沿途花草精致。

正厅宽阔且气派,鹿鸣进入时已有四人在内,其中三人与鹿鸣年纪相仿,装束整洁,腰间悬玉,显然是贵族子弟。

被这三人座位围在正中央的是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白衣白裳、身躯硬朗、端坐如松,面庞苍老而沉静,此刻目光正落在鹿鸣身上,片刻后郎朗开口。

“今日寻徒,不问家世,不问贵贱,只问德才。”

老者被岁月浸润的嗓音缓慢而沧桑,但一开口便让鹿鸣心悦诚服。

这老者毫无疑问便是如今殷商首屈一指的乐师——延,通过先前略微观察,师延便已看出鹿鸣并非贵族子弟,从而有了这一番话,表明自己态度公正,不会偏袒哪一方。

此时那三名先来的青年也察觉到鹿鸣身份,目中隐有不屑,但也自矜身份,并没有表示得太过明显。在他们看来,音律绝非平民可接触,鹿鸣来这里根本是自讨没趣。

鹿鸣对师延弯腰拱手,随后在师延的示意下跪坐在一张石桌前,与其他三人形成四方形将师延围住,静静端坐等待考核。

“考核很简单,且听我弹一曲,曲毕各抒己见即可,我会从中进行考量。”

听到这句话鹿鸣心中大喜,他今日前来拜访师延除了想看这殷商第一乐师究竟是何风范以外,更想听听他所奏的琴曲,没想到这么快就可以达成心愿。

至于听完之后的考核,他只需要随口敷衍两句便可离开,毕竟他也没打算被师延收为徒弟,成为朝中乐官,到时这些贵族子弟倘若想笑就由他们笑去吧,反正自己能听师延弹奏一首已经相当心满意足。

师延所用之琴韵味古朴,杉木琴身透不出半点光泽,表面刻满铭文,只是看一眼便感觉坠入时代洪流,经由岁月洗涤铅华。

他双手半悬空中,如根须般苍老的十指时而紧绷时而放松,静静阖眸酝酿情思。不多时,清澈的音色从他满布厚茧的指尖缓缓倾泻,犹如其貌不扬的蚌壳吐露出耀白珍珠。

鹿鸣的身子瞬间绷紧,极力控制精神莫要过于浸淫其中。他所注意的是师延的手法,轻拢慢捻抹复挑、进复退复往来淌……左右手技巧纯熟到令鹿鸣望而生叹,此非一生苦练绝无可能达成。

思绪稍微松懈,他便彻底沉浸于师延所营造的意境当中。前半段琴曲余韵悠长,流年光景、韶华岁月,随着琴音在眼前一闪而逝。

但到了后半段,仿佛听到一声叹息,鹿鸣的眉头渐渐皱起……

曲终人醒,贵族子弟三人神情惊艳,连连赞叹此曲堪比上古“师延”所奏之乐,两位“师延”大人技艺恐怕难分伯仲。

师延依旧古井无波地端坐着,只是眼角仿佛又苍老了些。

“现在开始,你们分别发表感想。”

听闻此话,一位贵族子弟抢着站起身,对师延拱手而道:

“师延大人所奏之乐已通天地!”

这还是将眼前这位宫廷乐官师延比作上古师延,不止是他,其他两人所用比喻也都大致相同。

听完三人感想,师延沉默了一会儿,最后目光落向鹿鸣,眼里无甚期待。

鹿鸣起身拱手——

“师延大人技艺超绝,前半段琴曲韵味连绵悠远,直叹岁月转瞬即逝,生命盈虚扑朔……”

对于鹿鸣的发言那三位贵族子弟都感到不屑一顾,在他们看来师延所奏之乐已无法用世间俗物相比拟。

然而这番话却让师延沉寂许久眼帘掀开了些许,他示意鹿鸣继续说,但鹿鸣却陷入了沉默。

鹿鸣在考虑接下来的话是否该说,毕竟说出来就与此行目的相悖,可如果不说,他心里就会一直为那后半段琴曲感到疑惑……

犹豫再三,他最终叹了口气。

“而后半段琴曲……根本是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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