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夫扛着沾满杂草屑的锄头归来,被那难得收成的庄稼气得晕头转向,而裹着头巾的妇女们才把一天里纺织而成的布匹运送回院子,栓着铁链的看门犬对着路过的人狂吠不止,蛐蛐儿的叫声隐藏在杂草丛生的地方。

这里昼不见日、夜不见月,景色自然和外界的光亮完全沾不上关系,农家也不像城市那样灯火通明。

座座平房紧挨着的街上透着一股欧洲中世纪的穷酸气息,他们苦为奴隶阶层,仿佛天生就该蓬头垢面,日夜艰苦地靠着砍柴、捕鱼、打铁或卖身为仆来养活自己与家人;条件稍微好一些的人家也就是当时的地主阶层,居住的房子是双层楼房,他们有自己的马车和雇佣的仆人车夫。

一幅希腊风的赤褐色年代画就此呈现,富人眼里的寒酸却有穷人渴求的温存。

这是因为多次受到外界入侵的克罗索国的经济状况并不是很好,整体来说退化到了很早以前的水平,如果说上面讲述的中世纪街道是城市状况,那么这便是农村:法罗村。

“嘎吱”,锈迹斑斑的石灰色铁栅门被打开,一些灰尘四处逃窜,寂静老旧的柴房映入眼帘。

院子里许多寄宿的小虫一到这个时候就开始了它们的夜话大会,夏蝉与蛐蛐儿开始互不相让地争夺歌王桂冠,生怕别人不知道它们会比柴犬更擅长叫唤。不得不说晚尘每次黑着脸进家门时都想从城里带回一瓶杀虫剂。

相比家里宽敞明亮的前院,这里简直和死气沉沉的停尸间有得一拼。

“妈,我回来了。”

彦晚尘轻声呼唤着母亲,没听见任何回应。

他想着母亲要么是休息了,要么是节约电灯。毕竟电线在前几年才被接好,“电”这种东西在农村可是异常珍贵的。

醒目的一束光被屋子里的人唤醒,霎时,周围一切想要逼近的黑暗只得退散。

两个孩子相觑,随后走进敞开的大门,摆满了凉饭菜的土色木桌旁边坐着的妇女就是彦晚尘时时挂念的母亲――罗伊。

她是个典型的中国妇女,扎着黑色麻花辫子、身穿着普通粗布织成的米黄色布衣,饱经风霜的脸上美丽依旧,不过在这个时刻却多了几分严肃。

原本温柔的母亲见他遍体鳞伤的模样,立即像平常一样凑上前去仔仔细细检察一遍他的胳膊、脸蛋、腿,并提高了音调像是在质问他:

“晚尘你去哪了?那么晚才回来,为什么浑身都是伤?是又去打架了吗?”她看了看他手上渗出鲜红白布,一双清澈的黑眸直视着他,稍稍停顿等待孩子的回答。

“是。”他低着头,不再出声。

“啪哒”一个响亮耳光突然落在他的左脸上,几根手指印泛着深红。

是这样没错,他早应该想得到。

“跪下!”罗伊厉声道。

红发女孩吓了一跳,她完全没有想到他面对这个女人时和对着那些小混混时的态度天差地别。

虽不肯咬紧嘴唇认错,但他像丢弃了之前戾气所制成的无坚不摧的盔甲一样,瞬间屈膝而跪。

为什么?究竟为什么?因为那是他的妈妈?是家人吗?女孩依旧不解。

“我说过多少次了!现在各国的人都同属一家,我们不能和其他人发生争执,我们面对的是……”

因为即将提到的话题在克罗索是个禁忌,罗伊硬生生将到了嘴边的话吞下肚里。

鬼影?那些家伙究竟有什么好怕的?需要我们整天躲在这个黑暗的地方?多少人因为长年见不到光明而变得身体畸形、骨质疏松?你知道我们就像一群畏首畏尾的懦夫吗?!

彦晚尘也将所有的言语收进心里,始终没有嘶吼出来。

“请你别骂他了,是…我的错,他是为了救我才和别人打架的。”

身披黑色的夹克的红发女孩从门外的黑暗中挣脱出身来,悄悄走了进来,站在彦晚尘身边,眼神中的自责和想尝试担当的倔强震撼着罗伊。

“你是谁?”罗伊问道。

“我是……”刚才胆气顿升的她一瞬间变得说话支支吾吾的。

这个简单的问题对于身边的女孩来说可实属不易,彦晚尘只好忍着刺痛鼓着有些肿胀的脸撇撇嘴道了事情的原委。

“还以为你又不听话去和别人打架了,原来是这样啊,错怪你了。”

罗伊的眸中黯然神伤,又抬起眉弯,心疼地用手抚上彦晚尘通红的半边脸颊,摩挲两下一直捋到他浓密的头发,晚尘紧锁的眉才微微放松。

罗伊一手搂住晚尘,然后将脸转向旁边显得孤单落寞的女孩,另一手慢慢揽过她小小的肩,亲昵地将脸挨住两手边的两个孩子:

“无论是谁,遇见了就是缘分,既然你没有家人,那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了,欢迎你。”

“家人……”女孩放空双眼,僵硬地咀嚼着这个词。

“嗯,把这里当成你的家吧,我就是你的妈妈。”

女孩记得自己曾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昏暗小巷里醒来,那时,她仅感受到了水泥墙与石子路的冰冷无情,也体会到了呼吸带给她的愉悦感,因为没有多余的记忆,她也没有过多的压力。

但她从来不明白生命的意义,与其什么都不知道就降生在这个世界上,她还不如就想把头撞击在墙上,直到自己失去意识为止。

罗伊温柔地将他们拥入怀中,在两个小小的额头前分别落下了一个爱怜之吻,麻花辫末梢的碎发扫过女孩的鼻子,痒痒的,罗伊的怀抱,暖暖的。

那时,女孩觉得自己仿佛已从黑暗与迷惘中摸索到了出口,带着这具毫无记忆与任何存活证明的行尸走肉般的身子,她总算找到一个可以遮风避雨的地方了。

女孩不为风雨所惊动的脸上开始随着下腔的抽泣而颤动,串串晶莹的泪花第一次绽放在绯红的脸上,编织成珍珠项链,再顺着脖颈部向下滑落,一滴接一滴,透过已经沾染灰尘的白袜,砸在自己的脚趾间,褪去温热。

【2】

其实在几年前,自从身为樵夫的父亲被抓进军营去参军、加入弗朗西斯军团后,屋子里就变得冷清了。

彦晚尘和母亲相依为命,罗伊靠卖布料赚钱供养他的生活,彦晚尘为帮助母亲分担这一切而开始在每天上学前和放学后去深山老林里砍柴,时不时进入无人狩猎区抓几只山鸡野兔回来解解馋。那时候妈妈总会责骂他并把那些让人看着垂涎三尺的鲜美可口的肉分发给流离失所的难民们,多是些脏兮兮的孩子。

晚尘以前看着眼馋,总觉得是她偏爱别人家的孩子,现在才知道她是太过善良啊。

现在那个来历不明的红发女孩从今以后正式成为了彦晚尘的家庭成员。她平时不常说话,不知道是不习惯这里的生活还是羞于表达,母亲就给她取名叫做“彦爱宁”,意思是“喜爱安宁”。彦晚尘却不明白他的名字有什么特殊的含义了。

爱宁明明什么重要的事情都不记得了,却奇迹般地将自己的出生日期记得清清楚楚,不仅和他同年,而且他出生于7月23日,她偏偏提前他一天。她生日那天,他咬牙切齿地把自己最喜欢的匕首送给她,让她防身。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感觉心里不舒服。

他一直不喜欢这个外来女孩。

直到14岁那年,晚尘才发现了她在自己心中的份量。

端午节当天下午的时候,彦晚尘像往常一样挑着一盏油灯、扛着把石斧头,背后再加上个背篓,在深山老林里一个人砍柴。本来截取十二斤的木柴后他就可以顺利回家品尝母亲亲手包的粽子了,可这一天不同。

早上他为了替好友阿透打抱不平,和村口一条街的“小霸王”奎池起了冲突,晚尘不仅“出言不逊”,还动手打得对方鼻青脸肿。按奎池的性格,肯定已经带个一伙人在来的路上了。他可真是等候多时。

没来?算了,无趣。晚尘觉得扫兴。

说来有些晚了,他干脆将身旁的木柴收入背篓里,一手挪走斧头,提起散发着淡黄色灯光的油灯原路返回。

油灯上挂着的一只铃铛总是让他心烦得想一把扯下来。

穿过飞虫缭绕的杂草堆能闻到腐烂的枯木刺鼻的臭气,他加快了步子走在这起伏的土黄小路,油灯照亮路边铺满丛丛暗红色的小花,能从枝繁叶茂的它们身后看到些细微的光点。

他走过去,发现在更矮的一层山路上的并非是萤火虫。

天然泉水流淌入河的清脆鸣声中杂糅着对话声,彦晚尘看见那盏幽暗中放出光芒的油灯被人提在手上,听见那头响铃的声音他就毫不犹豫地顺着斜路奔下去。

在油灯上系铃铛是母亲制作时独特的习惯,――她喜欢铃铛。

“你个死丫头…跟个母老虎一样…我那么多人都让你给扳倒了…”奎池捂住不断涌出鲜血的左臂,慢慢朝着举起油灯的女孩一步步走去,他被人捅了一刀。

奎池身边其他的六个人全部倒在地上痛苦地哀嚎着,他现在的手心里都直冒汗,直到被身后的人用一根粗木棒敲晕过去。

“没事吧?”彦晚尘撂下木棍,询问着面前的女孩。

但当他仔细看清了脚边倒地不起又大骂不止的人们时,心里一惊。

他们捂住自己的脚脖后方,一双双浅色布鞋上浸满大片殷红——他们被人残忍地挑断了脚筋,已经不能够行走了。

“这…这是你做的吗!?为什么……”他再惊愕地望一眼右手持着他赠送的匕首、左手提响铃油灯的女孩。

她手上的鲜血流淌着,一直到匕首尖,一滴滴浸于脚下的土地,他知道源自于哪里……还有她在刚刚残酷的战斗中留下的伤口溢出的鲜血,如同暗红色的小花妖娆地绽放在她嫩白的手腕上。

“那些家伙不仅想欺负我,还侮辱晚尘和妈妈……哎哎,不说了,晚尘砍柴那么辛苦,一定饿了吧?这是妈妈做的粽子,还热着,你快吃吧!”她匆忙地放下油灯与匕首,从身后的竹盒中取出一颗热气腾腾的粽子,用带着鲜血的右手剥开绿色的粽叶,双手捧着它送到晚尘跟前。

她笑得那样无邪,完全不像是一个有过这种残忍行为的人。

晚尘垂头,两盏灯的光亮融合一起也看不清他刘海下的表情。

他一手夺过滚烫的粽子,紧紧捏在手中,一手猛地抱住女孩瘦弱的肩膀,一滴泪水飞速滑过。

“够了,笨蛋爱宁,下次不准再一个人出来了!”

“哦…那我们回家吧,妈妈在等我们呢。”

“嗯……”

两人并肩归去,她一人背起晚尘带回来的一大捆木柴,就如高山一座,还一手拎着石斧,一手提着油灯,她却总是感觉很轻松似的。

“晚尘快吃啊,妈妈做好的时候就已经六时了,现在已经快凉了吧。”

“哦…好吧……”晚尘抱着一小盒粽子走在她身边。

他偷偷瞄一眼她担着的重物,自己还怎么好意思吃啊?

嘛…真是个怪家伙……他摇摇头,心里叹道。

至于奎池一行人,在那以后就再也没有找过晚尘家的麻烦,反而像礼仪小姐一样在村口时时候着晚尘和爱宁,他们见到两人回来就回连鞠三躬、“称兄道姐”……

总的来说,彦晚尘和那个平时像冰一样冷、一念起他名字却瞬间温婉无比的女孩相处得还算不错,至少他有了一个可以倾诉的伙伴。

“生命的意义就是和重要的人守护彼此,重要的人,你明白吗?爱宁。”

晚尘问。

“我知道,重要的人是家人,是晚尘和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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