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顶那巨大的黑色铁钵完全将整个克罗索国覆盖住――这就是人们想永远苟且偷生的代价。他们大概再也仰望不到头顶灼热的阳炎带来的一丁点儿光明了,克罗索国已经接受了终年黑夜的诅咒。

城里的人影越来越稀少,轮胎碾轧过凹凸不平的马路所发出的声音渐渐扩散得越来越远,回家的路途也遥远得看不见尽头,街道两边的路灯接连熄灭,似乎甘愿败给黑暗。

彦晚尘只穿着单薄白色的衬衣,上面四处分布着深浅各异的污垢和血迹,像是在万人坑里打过好几个滚似的。

孤零零的昏黄之光映射出一前一后两条修长恍惚的影,光和身后急促的步伐似乎很早之前就串通起来整蛊他,故意想让他迷失在黑暗里摔个倒栽葱。

“你给我站在那别动。”他命令道。

他趁着身后的红发女孩听话地停住,突然加快了脚步准备甩掉她,但女孩也不肯放弃似的迈大步子撵回了这段差距,让人难以置信的是:她小巧的脚上只不过套着一双单薄的白袜。

怎么会有这么邪门的事?!

彦晚尘不相信他身为一个天天为砍柴所磨练的樵夫少年还跑不过那么一个娇弱的女孩。

他随即踏着旧版运动鞋在右手边在下一个十字路口狂奔起来。

谁知女孩的速度快得惊人,丝毫不逊色那些体育节目上名扬千里的国际运动员,轻轻松松就与彦晚尘并肩了。

她甚至连气都没喘几口,脸上依旧如静水一潭,直到她的步子运动的轨迹抢在他前面时,一把揪住无力挣扎的他,小手勾住白色衬衫,那般逐牛之力与瘦小的身躯简直成反比。

――你给我装什么弱女子呢?你这不是健步如飞的闪电侠吗……彦晚尘腹诽。

“我求你别再跟着我了!”彦晚尘终于忍无可忍地停住了脚步,猛然扭过头将身子向旁一侧,提高音量说道。

大声说话让他的伤口又开始隐隐作痛,他愈发觉得自己像个发怒的猩猩在对她吼叫。

“哗啦”一声,一盆水从楼上飞驰下来,与他全身上下来了一次亲密接触。

已经成了半只落汤鸡的彦晚尘吐出一口水,并抬起衣袖搌搌茅草般纠缠成团的湿漉漉的头发,高仰着头用幽怨的眼神瞪着探头出窗的女人,她操着一口标准的泰国话比划着,在埋怨他扰民。

水浸在手臂上那道伤口上时就像被长虫狠狠地蜇咬了,他在心里默默骂了句:城里的死人!

接着他又扭脸,眼神恰好对上那双无辜的黑眸,欲骂无言。

真是自作孽不可活啊!他为什么非要不顾危险地去救一个无赖啊!?

二十分钟前——

巷子里飘来垃圾浓郁的酸臭味,微光悄然而生,渐近的脚步即使难以察觉却也让数十双闪着诡异之光的眼睛一齐睁开。不愧是流浪猫的栖息之地,恶意十足的笑声绕着石子路四处乱舞。

那是西街死皮赖脸的混混吧?他们又在做什么令人作呕的事情?

本想尽快回到法罗村的晚尘闻声而来在充斥着恶臭的巷口停下了脚步。

他抚摸片刻右手腕刚刚结痂的那道像极了蜈蚣的疤痕,从矮小的身子上蜕下一件红黑交织的夹克拎在手里,并将一把刻着芦荟形花纹的小刀放进黑色长裤宽大的口袋,一边默不作声地走进黑暗中。

他橘红色的发被正前方的打火机幽暗的光芒映出了别样的色彩,如刺猬的绒毛点缀在上面,始终平视前方的那对冷眸里只有蔑视。

很难想象这个经常游走于肮脏地区的人只是一个12岁的少年,而且还是亚洲多国混杂民众中一个瘦小的毛头小子。

随着晚尘与点点火光的距离拉近,他将对面那些丑恶的面孔看得一清二楚。

那是几个发型奇特的外国男孩,个头都比晚尘高,但看起来都不过十五六岁。

一个头上像顶着一只香蕉皮,嘴角叼着半根假烟;一个身上纹着只凶神恶煞的虎,半身裸露;还有一个头发尖得像克罗索国最高的避雷针,两眼不善。彦晚尘在心里暂且分别叫他们“香蕉皮”、“虎纹男”和“避雷针”。

他们戏谑地笑着,目光集中于昏暗的角落,像夜里结队出行的豺狼,大胆地围着囊中之物打量和挑逗。顺着他们灼灼的目光望去,只见角落里有一个抱着蜷膝而坐的少女。

她一头酒红色长发刚及肩胛骨,被火光点亮并同化为了烈焰的色彩,一身素白的长裙上绣着满天星花边。年纪应该和晚尘差不多大。

“这中国小妞长得真不错,陪我们玩玩呗。”香蕉皮道。

“你胃口大了吧?你数数自己有几个了?”虎纹男道。

“不给我难道还给你这个Gay吗?”香蕉皮高昂着下巴尖。

“别吵,一块儿玩不就行了。”避雷针咂嘴。

这三个人使用的语言是英语。晚尘在城里学校语言课上可学到了不少稀奇古怪的语言,说是为了各个国家的人都能够互相交流。

下一幕就是三个人一起上前粗暴地撕扯她的裙子,而这个奇怪的是:女孩不哭不闹不反抗,只紧紧攥着自己的衣角尽量往后退缩,表情茫然措愕但毫无恐惧,好像完全不知道自己为何身处此地。

晚尘无法容忍那刺耳又猥琐的笑声,快步走上前去,顺手拾起一黄色板砖。

虽然他不知道三人之中谁最先心生邪念,但他将砖头重重拍在那个最先发起恶行的香蕉皮滑稽的脑袋上。

晚尘最讨厌谁染黄色头发,尤其是染的这么恶心的。瞧那粗糙油腻的发丝,都快黏在一起了。

这一下打击,晚尘可以说是毫不留情。

这个被混沌填满的世界早就在三十年前就变成毫无秩序的地狱了,在强者眼里杀戮不过是他们最平常的行为罢了。

香蕉皮痛苦的哀嚎伴着后脑勺的鲜血的滴落声,汇成了一首动人的乐曲。至少在晚尘听来是如此,他低沉的坏笑声和扬起的嘴角都说明了这一点。

直到被攻击的对象倒地后,晚尘用还算合格的英语问道:

“还舒服吗?远到而来的友人。”

“哦我的天,汉克快死了!妈的,这个小子力气怎么这么大?!”那避雷针惊呼。

没人知道上这个满头鲜红的香蕉皮只是昏了过去。

如果他们每天都举八斤重的斧头去劈柴的话,他们就会知道了。晚尘冷冷地一眼两个混混,直到他对上角落里女孩的眸子时,眼中才重新有了温度。

她那头炫目的红发不正是他胸中愤怒之火最初的来源吗?

这个女孩他救定了。

“管他的,反正是个小鬼,能有多大本事?弄倒他再说。”

纹身虎还没说完,晚尘已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移动到了他的面前,抬起手中的砌墙砖给予面前高大的少年鼻头处一记重击。

鲜红的液体飞溅到彦晚尘的额头上。

“你这可恶的臭小痞子!”

避雷针男趁机扑上前去,将晚尘死死按到地上,对其腹部拳打脚踢,手指上尖锐的骷髅戒指在晚尘挣扎许久才脱困的右手上剐蹭,给已经结痂的伤口再添一道更深更曲折的血痕。

晚尘脸上依旧波澜不惊,血如涌泉的手从口袋里摸出预备好的小刀,在身上那人的背部狠狠刺了几刀,直到对方僵直地倒地……

“看好了,这是个弱肉强食的世界,输的人,会付出的最大代价是性命。”

他仰着头,颤颤巍巍的,呼吸中满是乏累,语气中却不带一丝后悔,只是侧目轻笑。

他沐浴在小巷尽头微弱的灯光中,白衬衫上的血迹鲜明,可脸上表情让人越看越模糊,特别是站在女孩的视角。

“谢…谢谢你……”轻声细语的女孩慢慢道出句感谢,像是只小猫轻柔微弱的呢喃。

此刻,她的双目如无尽幽暗中的璀璨星点,让晚尘的视线不自觉地放在她身上。

顺着黑暗的狭廊里一眼望去难看清她的面容,但是晚尘也能借着外面的光线隐隐看见她火红的发和布满破洞的白色长裙,若是让她的父母看见了这一幕,恐怕哀怨连连。他实在不想心疼她。

“呵,说中文的?连喊救命都不会,还以为你是个哑巴呢,原来会说话啊。”

彦晚尘面无表情地起身,习以为常地伸出手来随意地拭去嘴角的血渍,就像擦掉残留的饭粒一样自然。

他捡起地上那件夹克,熟练地抖掉上面的灰尘,它经过一场争斗已经变得皱巴巴了。

晚尘径直向她走去将其披在她瘦弱的臂膀上,为了掩住她裙上不堪入目的破损处,对方愣愣地看着他时,他还不忘低低抱怨一句:

“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才会碰上你……”

“唉,衣服就这么给你了…算了算了,不让你还什么人情了,你哪儿来的就赶快回哪儿去吧。”他又说。

完成了这一系列救助行为的晚尘转身准备离开这个巷子,可背后少女的沉默却又总是让他举棋不定,脚步踌躇不前,甚至还老想回头再看看这个可怜巴巴的她,但他可不喜欢做个烂好人。

“我不知道回哪儿去……”她过了很久才弱弱地说上这一句。

“当然是回你自己家了。”

家……那是什么?她想着。

“家…我没有。”

“那你爸爸妈妈呢?”

爸爸妈妈……我也不知道,完全记不得任何人了……她垂头。

“爸爸妈妈…我…我也没有……”

女孩双手紧紧拢住身上的夹克拧着自己的膝盖,纤弱的声带没有带任何情感地振动着,仿佛对“家”这个概念只有陌生感,到不知为何,声音里却夹杂着哭腔。

“那你要怎么样?难不成连自己姓什么叫什么都不知道?玩失忆?”

“我不知道我叫什么。”

他无力反驳地看着她木讷地点头。

“算我服你了,傻妞……去流浪者收留所或者福利院好吗?就在南边。”他一瞬间竟感到有些恼怒,但见对方沉默不语,他咬咬牙头也不回地大步走出巷子。

昏暗的城市里弥漫着霉味很重的冷湿气,高桥上驶过正在启用鸣笛的一列黑火车,车头两只灯像一双淡漠的眼睛扫过两个孩子的脸,齿轮扫过铁轨时“咣当”作响。

这让人感觉置身于蒸汽时代,但现在日历上明确记载的是2085年,不知是否还有人记得:人类曾在六十七年前绘出一幅壮阔的机械时代蓝图。

令他后悔莫及的回忆结束,彦晚尘冷静下来深深吸上一口气,低声说道:

“我帮助你是我一时冲动,但事情解决了,我们已经没有任何瓜葛了,所以你走吧,求你了!”

他等到女孩执着的小碎步彻底停住时,才继续前行。

可那双仅被白袜护住的小脚丫,与这针板似的马路相触、发出的极小的脚步声还是被彦晚尘的耳朵飞快地捕捉到了。

他停下,并扭过头来,却再没有转身或驱动双腿的任何起势,右手捏紧拳头,血滴清晰可见。

红发女孩一言不发地用黑色的双眸注视着他,他看得见她纯净明亮的瞳孔。

她只是像刚才追逐战那样飞快地跑上前去紧扣住他的手臂,似乎害怕他又一次逃开。

晚尘没说话,刘海再次掩住他的脸。

见他没有排斥,“呲啦”一声后,她利索地将腿部耷拉的一块将断不断、飘荡在膝盖前的白布扯下,然后轻轻缠绕在他血流不断的手臂上,熟练地在两头打上简单的结,充当作一卷绷带。

“你到底为什么……”

他好不容易才憋出半句话来。

“因为你是对我最好的人。”

这条街最后一盏路灯的怜悯下,女孩抬起粉红色的脸蛋,眯起水晶般的双眼露出一个微笑。

天使的脸瘦瘦的,在令人嫌恶的罪恶之堆里仍是白白净净的,纤瘦的小手慢慢从他的手上移开,他对她的目光却再也移不开了。

灯光熄灭时,天使的容颜永远地被镌刻在他脑海的最深处。

啊…这样啊……算我败给你了。

他一阵沉默,抬起头望着最高的建筑上悬在半空的巨型电子表,亮着的红色光点规律的舞蹈汇率成“23:28”的一串数字。

午夜十二点是全克罗索国统一灭灯时间。

“还差三十多分钟熄灯时间就到了,到时候可是一片黑暗,跟着我走吧,给你个生存之所,以后记得我对你的大恩大德…切…真麻烦。”

他另一只手紧紧握住女孩的手,他的动作看似蛮横粗鲁,实际上他正轻轻拉着她呢,这是除了母亲以外他接触的第一个女孩子,尽管有些难为情。

他们在一点点熄灭的光明中相伴而行,两个人这样一前一后地走着,两条影却紧紧地挨在一起,不可分离。

你这笨蛋,是天使派来惩罚我的吗?他叹了口气,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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