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女孩早熟,在遇见芙莜前鹿鸣却一直不以为然。

那年两人都刚满八岁,早春的桃花落满庭院,被花香惹醒的鹿鸣打了个喷嚏,起身走出房门。

清风落花中,那梳着双髻的杏眼女童捻着一瓣桃花在鼻尖轻嗅,这一幕恰好撞开鹿鸣困乏的睡眼。

察觉到推门的吱呀声,女童蓦然抬头,向着那面庞有些痴呆的鹿鸣嫣然一笑。

“家父花晟,与你爹是故交。我叫花芙莜,你叫我芙莜即可。你叫苏鹿鸣,我便叫你鹿鸣。”

“……”

鹿鸣尚不明白这面若桃花的女童为何会对自己的家世如此熟悉,但至少知晓了双方家中有来往。

而她的下一句话,让鹿鸣的眸子又睁大了几分。

“鹿鸣,我是你未婚妻。”

虽说年纪尚小,“未婚妻”这三字的重量鹿鸣还无法领会,可他知道对方与自己的关系转眼又亲密了许多。

“不知你可信命?”

芙莜也不管鹿鸣满脸茫然,自顾自地对他灌输着自己对命的看法与体会。

“你我在尚未出生之前就已被双方家长结下姻缘,因此我们注定是彼此的命!”

这是鹿鸣第一次听到的论调,于他而言太过高深,但却不讨厌,因为给他讲述这些的芙莜笑得分外灿烂,兴奋之时更似桃花尽落双颊,染得眉眼嫣然。

在芙莜的观点中,世间万物皆有命,初春桃花抽芽是命、开花是命、零落亦是命。她相信每个人的命从一开始就已注定,无论过程如何,终究会迎来尘埃落定的一刻。当那一刻到来之时,再回顾自己的人生,就会发觉一切曾觉得难以接受的事都是理所当然。

冥冥之中,因果既定——这个道理在鹿鸣与芙莜相识两年间深深印刻进他心中。

比起古板枯燥的礼乐学习,芙莜所说的话显得放诞不羁,却又有自己的一番道理,小时候的鹿鸣自然愿意跟她在一起,思想也是越来越相近。

然而两年后,鹿鸣的父亲辞官,两人解除婚约,即将分别时鹿鸣笑着问她——这也是命吗?她却突然红了眼,毫不矜持地用哭腔骂鹿鸣没心没肺。

鹿鸣不解,毕竟教他这些的就是芙莜,如今两人的关系已经走到尽头,这便是命,又何必悲伤?可看着芙莜的哭脸,听着她喊——

“这才不是我要的命,我们一定还能再见!”

鹿鸣心中顿时有了一阵触动,但他还没来得及弄清这感情是什么,就已随父母归隐山林。

晚熟的少年未被相思离愁缠身,早熟的少女却为此肝肠寸断。

一别经年,再见时也早已过了桃花盛放的季节。

*

屋外暴雨依旧。

鹿鸣替芙莜的陶杯添满热水,看着她在热气里显得有些氤氲的杏眼,喉咙里不禁涌出一阵叹息。

“真亏你能找到这来。”

“只是听闻朝歌城新来了个乐师,于是也来凑个热闹瞧瞧而已,没想到那乐师竟然是你。”

“既然早就认出我来了,为何要在门口徘徊那么多天?”

“那还用问?就我认出你来了多不公平,好像我整天惦记着你似的!自然也要让你认出我来,主动来找我才行!”

“这么多年没见,你这性子倒是没变多少。”

“可模样绝对俏丽了不少!要不然你怎么会过了这么久才认出我来?”

芙莜有些幽怨地瞪了眼鹿鸣,显然是把自己在外遭受风吹雨打的错怪在了他身上。

轻啜了一口热水,芙莜像是被烫到了似的微微吐舌,随后敛起许多情绪,颇为平静地问道:

“为什么会来朝歌?你爹娘呢?”

“我爹娘早些年去了。你也知道,我爹他身子一直都不大好,辞官后一放松下来病就都来了,他病逝后娘也郁郁终日,身子一日不如一日,也跟着一起去了。”

“……这样么。”

芙莜沉默了一会儿,交缠着的白皙十指微微颤抖,鹿鸣见状倒是不以为意地笑了笑。

“已经过去好多年了,就像你常说的,这就是命。”

“嗯……这就是命。”

释然之后,芙莜又开始问鹿鸣在父母去世后是怎样一个人生存下来的,结果得知他并不像自己想象中那样动不动就得挨饿,反倒还像个隐士一般活得相当洒脱。

“既然如此,为何不继续在你的山林清修,反倒跑到朝歌来了?”

“因为在邑聚里犯了些事……被赶出来了。”

“这倒不太像你会做的事呢,不过也罢,会再来朝歌注定是你的命……”

也是我的命——这句喃喃鹿鸣并未听到,他还没来得及疑惑芙莜的嗓音为何突然低落,便又听到她说:

“说起来,听说你已成亲?这几日与你非常亲昵的那个漂亮小姑娘就是你娘子吗?”

“呵呵……有那么亲昵吗?”

“有哦,简直就像要向所有人炫耀你们有多恩爱似的!一般夫妇可扯不下脸像你们那样打打闹闹呢。”

芙莜在调侃鹿鸣时也露出了不加掩饰的羡慕神情,这让鹿鸣更加尴尬,他刚准备说些话来解释,却发现芙莜的笑容并非那么纯粹。

就像被烈火日夜烧灼的上好陶瓷却在冷却时出现裂缝,那本应被完美笑靥掩藏的异样情绪渗出了些许。

鹿鸣已不是早年情窦未开的少年,只是略微想想他心中便已了然,可他依旧不动声色。

毕竟……这也是命。

“稍等下,我去后厨把采薇叫来给你介绍一下。”

“嗯?我觉得……不用了哦。”

鹿鸣先是以为芙莜并不想见采薇,但却又觉得她的语气相当微妙,似乎并不是这么一回事……而且她那双杏眼还莫名有些雀跃,像是有好戏即将上场。

“苏!鹿!鸣!”

犹如神经被人一把揪紧,鹿鸣被背后一声突如其来的低吼吓得绷直了脊背。一转过头,正好对上采薇说不清是因为愤怒还是委屈而变得通红的眼瞳。

只见采薇咬牙切齿地一步步逼近鹿鸣,娇小的身躯散发着不可思议的气势。

“刚才听伙计说你趁人家不在,跑去勾搭漂亮小姑娘了,本来人家还不信,结果居然是真的嘛!”

“冷、冷静!到底是哪个伙计乱告密啊?能不能拿点事实根据出来?”

“你这还不算事实根据嘛!要是人家没来,你说不准都要跟她跑了吧!”

“你都还在这,我能跑哪儿去啊?”

鹿鸣连声喊冤,好说歹说采薇才稍微冷静了些,之后为了解释他与芙莜的关系更是费了一番口舌。

然而得知鹿鸣与芙莜曾有过婚约,采薇的神情明显低落了许多,看向芙莜的目光有些怯怯。不过在她观察芙莜的同时,芙莜也在打量着她。

“你……是叫采薇吧?之前在远处打量就觉得眼前一亮,近距离看果真是个国色天香的小美人!”

“咦?呜……”

没想到会被她如此直白地夸奖,采薇羞得低着头躲到了鹿鸣身后,这娇憨的模样惹得芙莜不禁一笑。

“不过采薇,你大可不必担心你家相公会移情别恋,毕竟我与鹿鸣那都是儿时的交谊,算不作数。况且……我也马上就要成亲了。”

听到这话,采薇心中确实松了口气,但没有表示得太明显,倒是鹿鸣愣了一会儿,随后才面露笑容。

“那可真是恭喜了,不知对方是?”

“是季氏的三公子。”

鹿鸣对于季氏有些印象,但着实不知道季氏三公子是谁,毕竟他儿时接触的同龄人只有芙莜。

“呵呵,也算门当户对。”

“哪有,分明是我家高攀了。”

鹿鸣不置可否的笑了笑,正如芙莜所说,季氏的当家位居多尹,常年负责朝中重要政务,而芙莜的父亲只是卿事,芙莜能够嫁入季氏可谓是件天大的幸事。

“何时成亲?”

“冬至。”

“那确实是快了,看来我倒是来得挺巧,否则就要错过你的大婚之日了。”

“很巧嘛……嗯,或许是很巧呢。”

芙莜语焉不详,话语中似乎隐藏着某种深意,鹿鸣却无法琢磨出来。就在他陷入沉思时,芙莜站起身走向缩着肩膀显得分外娇小的采薇,对着她柔柔地一笑。

“因为你年纪应该稍小于我,我可以叫你一声采薇妹妹吗?你叫我芙莜姐就行了!”

鹿鸣恍惚间想起最初与芙莜相识的场景,那时她也是这般自说自话地定下了双方的称呼。

采薇对于芙莜的主动示好有些不知所措,不禁向鹿鸣投去求助的目光,见他点头后才怯生生地开口:

“芙、芙莜姐……”

“采薇妹妹真可爱!你要是我亲妹妹就好了!”

“呜!”

突如其来的拥抱吓了采薇一跳,她感觉到自己的脸颊正埋在某种温暖而柔软——但她却没有这等规模的物体里!

“既然当了你姐姐,那我也得拿点见面礼出来才行呢。”

说完这句话后芙莜轻轻低下脑袋,右手伸到脑后将那只绾起长发的玉笄取下,长发便随之散落至腰间。

像是生怕采薇不收下一般,芙莜亲自把玉笄放到采薇手中,并轻轻合拢她的手掌。

“说来惭愧,其实这也算不上是我送的呢,因为这只玉笄最初是鹿鸣送我的,但现在还是送给你比较好。”

得知这玉笄还有这种来历,采薇忍不住仔细观察起来。玉笄通体纯白,一端还雕着朵小巧而精致的桃花,煞是好看。

其实玉笄的意义并没有那么简单,在官宦家族中,男方送女方的笄,女方送男方的佩都属于定亲信物,而这些采薇并不知晓。

这只玉笄最初是鹿鸣的母亲交给他,让他送与芙莜以作定亲,而他这里也同样有块芙莜送与他的玉佩,只是婚约解除后他就一直没再拿出来过。

如今鹿鸣见芙莜将这信物送与采薇,不禁觉得先前的一些想法太自以为是。

不过也对,她本就比自己要看得开。

“采薇妹妹,女孩子就是要多打扮一下才行呀,不然就浪费你这天姿国色了。以后就让你相公多给你买点首饰胭脂,你若不擅长打扮就让他去学!明明有个这么漂亮的娘子,这家伙却一点都不知道珍惜呢!”

“……”

鹿鸣发现采薇似乎对芙莜的话非常感兴趣,渐渐地与她交流起来,还时不时对鹿鸣投来鄙夷的视线。

回想起过去的自己,再看采薇如今也已沦陷于芙莜的花言巧语……

他明白以后的日子不好过了。

*

夜幕将至,芙莜家的仆人来到饭庄接她返家。

临别之际,采薇显得分外不舍。虽说接触时间很短,可她已经彻底喜欢上这个温柔的姐姐。

“我说鹿鸣小子……”

在一旁观察许久的掌柜趁着采薇与芙莜告别,对鹿鸣招了招手示意他过来。

“那位花芙莜姑娘竟是你的老相好?”

“什么叫老相好!掌柜的你说话注意点,要是让她家仆听到,再传开来,她还怎么嫁人?到时候不得派人来把你这店给砸了!”

“我知道、我知道。不过……真是可惜了……这么俊俏的姑娘。唉……”

掌柜的叹息分外冗长,其间饱含沧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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