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薇再见到鹿鸣已是三日之后。

若非鹿鸣临走前千叮咛万嘱咐,恐怕她早已顾不得隐藏身份,硬闯邑聚宗祠救人,好叫这些凡人开眼瞧瞧何谓传说了。

此时鹿鸣几乎刚进入山林,采薇便踉跄着脚步朝他跑来。先是确认是否缺胳膊断腿,再是打量身体有无瘀伤,最后见他确实安然无恙,采薇这才彻底松了口气,同时也觉得不可思议。

“那些人竟然真的什么都没对你做吗?”

“至少算是没对我动手吧……但换作其他人,妨碍祭祀的罪,轻则打成残废,重则以身殉葬,随那些奴隶一同当作血食祭祀神祇不足为奇。”

“可你似乎什么事也没有呢?”

“这是自然,毕竟我跟普通人可不同……”

鹿鸣脸上洋溢着得意之色。

“我爹娘曾对邑聚有大恩!”

“大恩?说起来……人家先前还未彻底开始捣乱时,也听那族老说过,看在你逝去爹娘的份上可以放过我。快说说,你爹娘以前到底做过什么呀?”

在采薇的催促之下,鹿鸣也没继续卖关子。

“大约六年前,我爹辞官带着我与娘回有苏部落的老家,那年恰逢大旱,土里什么也长不出,邑聚里家家户户几乎都没粮食过冬,而我爹那人也是副悲天悯人的性子,于是就把家里积蓄全都换成了粮食,来接济邑聚民众,大家最后总算熬过了那年冬。”

采薇听得美目圆睁,以前从未听鹿鸣说起过他爹娘的事,现在才知道他爹竟是如此伟人。

“能够让全邑聚的人过冬的粮食肯定很多吧?居然愿意散尽那么多家产去帮助那些并不熟悉的人,你爹还真是了不起呀!”

“这我倒不否认,只不过他那人也迂腐得很就是了。”

“哼!什么叫迂腐?我看就因为你爹是你口中的‘迂腐之人’所以才做得出这么伟大的事,相比之下,你这当儿子完全没传到你爹的半点秉性呢!整日游手好闲,最后成了邑聚皆知的浪荡子!”

因为心情放松的缘故,采薇一如既往地埋汰起了鹿鸣,弯着嘴角挑衅似的笑着。

“说起来,那天难怪你敢那样大义凛然地护着我,原来你早就知道自己不会受到惩罚呀?”

无论何时想起那天鹿鸣护在自己身前的背影,采薇都忍不住有些心潮澎湃,此刻也是如此。

于是为了掩饰心中的躁动,她连忙转移话题——

“总、总之你可得好好感谢你爹的庇荫,若非是他,这次你肯定无法逃过这一劫!”

“你好像是忘了到底是谁给我惹了这么大麻烦的呀?”

采薇眨了眨眼,尴尬地转过脑袋,视线不敢再与鹿鸣对上。

“况且这次也不算完全没有受罚……”

感受到他语气中微妙的转变,采薇的心犹如被一只大手扼住,顿时有些喘不过气。

“我被逐出邑聚了。”

“……”

采薇终于发觉,向来会携琴入山林的鹿鸣,这次却两手空荡,仿佛只为告知她此事而来。

她抬起头,看着鹿鸣仍旧平静的面庞,难以从他眼里读出消极的情绪,可她心里已翻涌起惊涛骇浪。

“为……为什么?你爹不是……为邑聚做出过这么大的奉献吗?”

“是这样没错,所以这次我才没被打断手脚或是以身祀神呀。只不过在祭祀之事上作乱,是对神祇的大不敬,倘若降罚下来,确实会让邑聚陷入大灾。我爹曾救邑聚一次,而我则害邑聚一次,功过相抵,被逐出邑聚也是自然,毕竟以后邑聚里的人也不会再待见我。”

鹿鸣说得风轻云淡,但落在采薇心头却字字如针,当初害得鹿鸣被众人怒视时的惶恐与悔恨再度涌现。

察觉到采薇心情低落,鹿鸣略微叹了口气,抬起手想去抚摸她的头,却被她错身避开。

手悬在半空许久,鹿鸣观察着低头默不作声的采薇,最后手掌虚握成拳——

“痛!你在做什么啦!”

脑袋莫名其妙挨了一下,虽说不重,但也把采薇打得有些懵,不由得瞪向鹿鸣,却发现他笑得幸灾乐祸。

“这是给你乱给我惹事的惩罚,这下咱俩就扯平了。”

“怎么可能扯平嘛!人家……人家可是把你害得……”

“害得怎么了?不就是被逐出邑聚,又不是人死了。再说我在这偏僻地方呆了那么多年,早就想挪窝去看看其他风景,这回正好是个机会。”

“可去了其他地方,你该怎么生活呀?”

“这你就不必担心了,你不也说我是什么夜里都会发光的石头吗?像我这般气度不凡之人,只要稍微在人群中走上那么一遭,自然不缺慧眼识珠的显贵人物前来招揽我,到时可不比在这山野之地生活得要舒服?”

浮夸的神情配以自恋的言辞,饶是采薇心情低落也不禁被鹿鸣逗得嘴角轻颤,想笑又想保持严肃。

“那你可想好要去哪里了?”

“我已有打算,今日过来便是打算通知你。”

鹿鸣收敛神色,将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

“这几日恰好有支商队在部落里停留,我已经打听过了,他们是要前往朝歌城。我考虑了很久,最后将家里剩下的一些值钱东西卖给他们,让他们顺道载我一程。”

“朝歌城?那不是殷商首都吗?是王城啊……”

“你这话一说出来,就感觉没什么见识。”

“人家就是没见识啦!谁让人家这十几年一直都呆在你所谓的‘山野之地’里嘛!”

采薇抱怨了一番后,又问及鹿鸣选择前往朝歌的理由,却没想到他会这样回答——

“因为朝歌的姑娘漂亮呀!”

“……”

“我跟你说,我小时候有次曾见到宫里挑选贵妃的场景,那真叫个争奇斗艳!无数美人穿着轻薄的纱衣翩翩起舞,举手投足优雅高贵,一颦一笑动人心魄……所以那时我就立下宏愿,就算无法像商王那样后宫佳丽三千,可至少也得讨到一个这样的美人做娘子!”

鹿鸣眉飞色舞地讲述着朝歌女子究竟有多美艳,完全不在意采薇此刻的神情有多阴沉。

“所以你这次去朝歌,就是想找个美人做你娘子?”

“怎么可能?那只是我小时候不懂事而已……”

采薇抬眼看了眼似是在进行反思的鹿鸣,眼神缓和了许多,正想附和句“就是说嘛”,却又听到他豪情满怀地说——

“毕竟一个根本就不现实呀!像我这般优秀的人,自然会得到无数美人青睐,到时想躲恐怕也躲不过。唉……小时候的我实在是太看不起自己了!”

“……你说的不懂事是这意思?”

“没错!”

“……你走。”

“嗯?”

“赶紧给我走!人家再也不想看到你了啦!”

采薇气急败坏地大喊,声音中却弥漫着一股哭腔,漆黑澄澈的眸子也红了几分。

但她觉得最可恨的是,鹿鸣到了现在都还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仿佛根本不在乎她的感受。

“再也不想看到我了?那可没办法啊……”

他耸了耸肩,狡黠的眼眸比采薇都还像只狐狸。

“咱们明天还得一起去朝歌,这一路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注定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呀。”

“咦?”

眼眶的泪水停止打转,采薇眨巴着眼有些搞不清状况。

“你今天……不是来跟人家道别的吗?”

“我几时说过是来跟你道别的?”

“唔……好像没有?”

“确实没有。”

“……”

这回采薇可算琢磨出些味道来了,再看鹿鸣时不禁有些咬牙切齿。

“你……你就知道欺负人家!”

“天地可鉴,我什么都没做吧?”

“你就是做了!既然打算带上人家,那就早点说嘛!还以为你……”

还以为你不要人家了——这话令得采薇心中一酸,终究没说出口。

“嗯?以为什么?”

“没什么!但……但你以为只要你想带人家走,人家就会跟你走嘛?你这也太看不起人家了!”

为报鹿鸣戏弄自己的仇,采薇故作冷淡地别过脑袋,只用余光打量他,等着他来求自己。

但过了一会儿,采薇却发现鹿鸣暗自点头,像是决定了什么事。

“你说的没错,这事是我欠缺考虑了,再怎么说你也在这山林里呆了十三年,比起我来肯定是更加眷恋这山林的……虽然我也感到很惋惜,但我也不会勉强你,那就多保重吧……”

说罢鹿鸣还深沉地叹了口气,随即又怅然若失地看了眼采薇,在她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之前就已转身下山。

“诶?诶……”

*

翌日,前往朝歌的商队披着朝霞出发。

走商是件劳苦活,为了节省体力商队大多在沉默中前行——但唯独今天有些热闹。

“苏鹿鸣!你快给人家站住啦!”

这声清脆如铃的叫喊声令得早起赶路的商人困倦顿消,他们转头看向声源所在,发现有个模样娇俏的小姑娘正咬牙切齿地追在商队末尾,还边跑边对着搭载行客的马车上的一个青年大叫,那游刃有余的模样令这些常年走商的商人感到有些汗颜。

“采薇?你又何苦跑这么远来送我?”

那青年的声音乍听之下充满感动,然而再玩味一番,又觉得颇有些戏谑。

“人家才不是来送你的……人家……人家……”

就在小姑娘急得要哭出来时,青年恍然大悟似的睁大眼。

“我明白了,你莫非是想跟我一起去?”

“……”

想必是这样没错了——正当商人们为小姑娘的一番苦追有了成果感到高兴时,那青年却又有些犹豫了起来。

“可是……我跟商队说就我一人乘行,你再来的话……怕是有些不好办呐。”

“人家……人家……人家……呜!”

这回可真是惊慌到了极致,以至于她说起话来完全是破罐破摔。

“人家可是你娘子!你就这样抛下人家!你你你你你你……你没良心!”

“采薇……不能带你一起走,其实我也很痛心啊。那要不这样,咱俩配合着演出苦情戏,看能不能打动他们——”

随着一阵嘀咕,商人们便听到队尾传来此起彼伏的哀呼声。

“相——公!”

“娘——子!”

“相——公!”

“娘——子!”

其声之凄切可谓闻者落泪——若非从知情者那儿得知,这青年其实早已买下两人的乘行位,他们怕不是真能挤出几滴眼泪。

车轮辘辘,牛马嘶鸣,两人的唱和仍在继续。仿佛尘土纷扬的风中忽地注入了快活的气息,对这趟本应枯燥的路途,商人们莫名有了些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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