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鸣,这小姑娘是?”

“喔,她叫苏采薇,是我未过门的娘子。”

夷婶一大早出门便被鹿鸣惊得困意全无。

她忍不住又看了眼畏缩在鹿鸣身后的小姑娘,那水灵娇柔的模样当真是她平生仅见,她完全想不通这姑娘怎会看上鹿鸣这种懒汉?

至于鹿鸣是否在扯谎,夷婶只是看了眼这姑娘身上的衣裳便不再怀疑。先前帮鹿鸣改衣裳时,她就一直追问鹿鸣是要送给哪家姑娘,鹿鸣却始终不肯透露,而如今得知对方竟是鹿鸣的娘子,夷婶除了惊叹外还感到有些欣慰。

“你小子倒是真有福气,竟能找到这样个美娇娘当你娘子。”

“嘿……夷婶,我们还得赶去祭祀,先走了。”

与夷婶道别后,鹿鸣拉着近乎整张脸都埋在他背后的采薇离去,留夷婶一人在原地连连咋舌。

走了一段路后,待到四周无人,采薇这才抬起羞怯的小脸,随即眼睛不怀好意地一眯——

“痛!”

腰间骤然爆发的痛楚如瀑布般奔涌而出,疼得鹿鸣嗷嗷直叫,连忙与采薇拉开距离,露出一副敢怒不敢言的委屈模样。

“这就是你所说的安排?人……人家怎么就成你未过门的娘子啦!”

实际上羞的成分远胜于恼,采薇白皙的皮肤染着绯红,眼波的流转充分暴露出内心动摇。光是想想先前鹿鸣那番介绍,她就忍不住想找个地儿藏起来——除了想藏羞,更大一部分原因是她竟觉得有些欢喜。

但采薇可不想在鹿鸣眼前笑出来,因此只能故作恼怒地瞪着他。

“我觉得这安排很妥当呀,祭祀是可以带家眷一同前往的,到时宴请琴师,我便可以正大光明地带着你去吃。”

“可就算这样,说人家是你娘子还是太过火了!”

“这不都是为了能吃上好东西吗?你就忍忍吧。”

“呜……”

*

为了祈求丰收,邑聚里的人基本都会参加秋收祭祀,毕竟收成好坏直接关乎能否熬过漫长的冬天,秋收祭祀便相当于向天乞命。

祭坛长宽八丈,牛羊等祭品皆已供奉,在中央一字排开,祭坛外围站满衣不蔽体的奴隶。知晓大限将至的牛羊躁动不已,同知自己将死的奴隶却冷漠望天。

并非祈祷天神拯救,没人会奢望这种事,只是比起即将迎来的黑暗,更想将满载阳光的天空记下。

负责卜筮的巫师戴着狰狞的青铜傩面在中央出现,甩开手脚跳着巫舞吟唱不成调的卜辞,最后身子一颤,郎朗开口。

“吉时已到——”

这时邑聚族老登台,亲自手持短剑狠狠刺入怀中抱着的羊羔喉中,顿时血溅四方,落到目光无神的奴隶身上。奴隶眼中显露些许光芒,却也只是萤虫之光,不热不烫,什么也燃不起。

羊羔很快不再抽搐,眼中光芒消散。同时,钟磬、笙箫声响起,肃穆隆重。到了琴瑟的部分,鹿鸣抚琴而奏,为秋收祭祀更增一分庄严。

邑聚民众满面虔诚,向着司掌五谷的神祇跪拜,心中不敢有一丝不敬与亵渎。

当民众相信血食与礼乐已讨得神祇欢心后,肃穆的氛围略有缓和。台下民众开始交流自己祈祷的内容,台上族老、官宦确认祭祀之后的事宜,只有奴隶们安静得仿佛已经死去。

为了不让神祇嫌恶,这些奴隶皆已沐浴过,更是难得饱食一顿,此刻全都安然赴死。

鹿鸣完成了自己的工作后,回到人群中找到被夷婶以及其他农妇包围着的采薇,当他出现,采薇连忙躲到他背后埋头不语。

接连被这么多农妇调笑,采薇早已羞得恨不得化作狐狸逃回山上,而此刻见到罪魁祸首,她非但无法怪罪还只能依靠他来遮羞,这让采薇更是羞恼,于是在鹿鸣腰间使小动作。

“没……没错,这位就是……我尚未过门的……娘子,再过段时日……成亲时……一……一定喊你们来……”

鹿鸣呲牙咧嘴的模样以及采薇的小动作,这些农妇自然都看在眼里,纷纷笑得前仰后合。而采薇见他忍痛与这些农妇交谈,也忍不住吃吃笑着,心情这才好了一些。

祭祀之后族老以及官宦要宴请所有参与祭祀的乐师,鹿鸣便合情合理地带上了垂涎宴食已久的“娘子”采薇,前往宴席所在的一处庭院。

席间有不少人对他们投来或惊艳、或艳羡的目光,而鹿鸣与采薇却是坚定地执行今天来此的目的,心怀将宴食全部扫荡的宏愿。

从天上飞的到地下跑的,从水里游的到山里蹦的,配以各种香料以及适当火候,令得两人毫无矜持可言,吃得直呼过瘾。

“呜呼……人家吃不下啦。”

“我也是差不多了……”

待到酒足饭饱,两人捂着肚子一脸满足地相视而笑,并小声交流着哪道菜味好。

这时忽然传来躁动声,鹿鸣斜眼看去,发现是那群当作人牲的奴隶在被押向山野。

这一幕采薇也看在眼里,她并不像鹿鸣那样只是看了一眼便收回视线,而是眉头紧皱似是在思索着什么。

“你该不会是想救他们吧?”

鹿鸣大概察觉到采薇的心思,于是沉下了嗓音。

“就算现在救下他们,他们之后也没有能生存的手段,你不要胡思乱想。”

“明明都是人,为什么他们就没有选择生的权利?”

“我说过,这就是命,而他们也早已认命——”

话音未落,那躁动的人群中突然透出女童稚嫩的哀鸣声。

“娘……我不想死……”

即便知道此刻向娘亲撒娇也没用,她却依旧凄声喊叫。

但没人会因此动摇,正如鹿鸣所说,这就是命,可以去怪罪,却无法去反抗。

这道哀鸣仿佛被宴席间的热闹气氛隔绝开来,所有人都恍若未觉地推杯换盏、谈笑宴宴。

鹿鸣摇晃杯中清酒,若有所思地盯着表面扩散的涟漪。

至于采薇离席,他也不再劝阻。

*

人牲多为田间坑杀,以血肉祭祀神祇,保佑粟米丰收。

此时田里已挖开十数个土坑,皆有五丈之深。早一批来的奴隶神情恹恹地倒在坑中,或再睁眼看看天空,或趁早闭眼认命。畏死者自然有,但只要胆敢反抗,就会被打得奄奄一息扔入坑中,因此多数奴隶都放弃了挣扎。

采薇追着先前那拨奴隶来到田间,寻到发出哀声的女童所在。

那女童看上去只比采薇小几岁,菜色的脸庞几乎只剩下一层皮,泪水流尽的眼眶分外通红,眼球干涩而凹陷,就连绝望的情绪都不剩,仿佛已是具死尸。

采薇的出现引起不少人对她指指点点。人祀之事女性一般不参与,生怕沾染怨气影响生育,唯恐避之不及,因此采薇显得十分另类。

“我记得你是苏鹿鸣那个未过门的娘子?姑娘家别来掺和,赶紧离开。”

前来驱赶采薇的是位邑聚族老,他先前听村妇们谈论过采薇,如今再看到本人便认了出来。尽管语气有些不耐烦,但他本意倒是为采薇好,可采薇却并未理会他。

采薇径直走到那小女孩面前蹲下身,轻扶起她垂下的脸庞,露出亲切的微笑。

“你……不想死吗?”

小女孩对这句话有了反应,黯淡的瞳孔略微闪烁,风中残烛般的光映入采薇眼中。

“不想死的人,就有权利选择自己该怎样活。”

说罢,采薇不由分说地牵住小女孩肮脏的小手,旁若无人地向着山林方向走去。

负责举行人祀的相关者自然不会放任她们离开,族老此刻已皱紧眉头,毕竟采薇的做法明显是在妨碍人祀进行,于是他厉声喝道:

“你想带她去哪里!”

“去哪里都与你们无关。”

“你可知道这是要供奉给神祇的祭品?”

“她是跟你们一样的人,才不是什么祭品。非要供奉的话,你们就把自己供奉了吧!”

“你说的都是些什么话!这些奴隶怎能跟我们相提并论?赶紧把她放开,看在你相公他逝去爹娘的面子上,这次姑且不惩罚你,倘若再来捣乱,引得神祇恼怒,小心把你一起祭了!”

采薇听完这话后微眯着眸子轻蔑地笑了。她说到底也是妖怪,平日在鹿鸣面前扮得乖巧,并不代表她没有自己的脾气,更何况她觉得自己所做之事并没有错。

“那你们试试?”

面对采薇这般挑衅,族老阴沉着脸不再多言,招了招手便让人拦下采薇。

对手只是两个小女孩,而且采薇的模样又相当可爱,这些前来阻拦她们的人自然不觉得自己需要多认真——直到第一个被采薇扔出一丈高的人出现之前,他们都是这样想的。

谁也没看清发生了什么,缓过神时那人便已被摔得满地打滚,而采薇看都没看一眼,继续拉着那小女孩离去。

对采薇来说这些人根本算不上障碍,谁来阻拦就撂倒谁——正当她恶狠狠地这样想时,脚步却被手心里突然开始挣扎的另一只小手给止住了。

采薇转身,惊奇地发觉小女孩正驻足凝望着附近一个土坑,坑内有名蓬头垢面的女人正与她遥遥对视。

小女孩的目光犹如萤火,坑内那女人目光却如荒丘。

“娘……我不想死。”

她依旧这么哀声喊着,但土坑中的女人却默不作声地摇了摇头,脸上没有丝毫情绪。

小女孩眼里最后那丝光芒也消逝了,她的挣扎越来越剧烈,令得采薇不得不松手。眼看小女孩逐渐走近土坑,采薇终于察觉到她的意图。

“别去……只要将你娘一起救出来就可以了吧?”

“……”

采薇的劝阻未能止住小女孩的脚步,只见她一步步走入土坑,像是找到了自己命中注定的归宿,最终瘫在母亲的怀中一动不动。对她来说,这便是世上最安逸温暖的地方。

族老见状,立刻让人填上这对母女所在的坑。采薇看着拥抱彼此的母女逐渐被黑土吞没,不甘地将下唇咬得渗血,却什么也做不了。

因为采薇终于明白她们眼中为何会连绝望的情绪都不剩。

她们不想死——却更不想活。

“这就是命,现在你明白了吗?”

叹息声幽幽飘来,采薇回过头,凄哀的眸子望着忽然现身的鹿鸣。她有很多想说的话,此刻却都噎在喉中,能发出的只有不成声的呜咽。

“人只要活着,便有自己的命,如何延续、如何终结,甚至与自身意志无关,而这更不是旁人能改变的。”

“可人家……真的讨厌这样。”

“我也讨厌,但依旧改变不了什么——”

“苏鹿鸣!你可知你娘子都做了些什么?”

族老的厉喝声打断两人对话,鹿鸣看了眼怒目圆睁的族老,默默走到采薇身前才开口回应。

“大抵猜得到。”

“哼……既然如此,还不快把你娘子送到宗祠里接受惩罚!我倒要看看她还能翻了天不成!”

“那可说不准。”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莫非事到如今,你还想庇护你娘子?将祭祀之事搅得乱七八糟,倘若引起神祇不满,秋收之时粟米颗粒无收,邑聚里所有人恐怕都要饿死!”

族老三言两语便将事件的严重性提升到关乎整个邑聚生死的高度,闻风而来的民众听闻后无不惶恐,纷纷怒视着采薇与鹿鸣。

视线中的恶意铺天盖地向采薇涌来,她不禁脸色发白。倒不是她自己畏惧,只是这事牵连到了鹿鸣,令她感到不知所措,她生怕鹿鸣会因此远离自己这个只会捣乱的妖怪。

尽管涉世不深,但妖与人终究有别的道理她还是明白的。这些时日,她一直小心翼翼地收敛自己的爪牙,极力扮演着乖巧可人的模样,可到头来,她还是做错了事,惹得鹿鸣成为众矢之的。

这都是我不听他劝告的下场,哪怕他会因此厌恶我也是咎由自取——当采薇自暴自弃地皱着小脸这样想时,头顶却传来一阵令人心安的温热。

她惶然抬头,发现鹿鸣正在抚摸自己的长发,动作轻缓而温和,仿佛正在山林间抚琴一般自然。

“采薇,你先回去等我。”

这道渗透心房的温柔嗓音,足以融化她所有惶恐与愧疚。

“苏鹿鸣!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你觉得你娘子逃得出去?”

鹿鸣停下了手掌,掌心传来些微颤抖,撒娇似的眷恋透过肌肤蔓延至神经,明晰而亲切,令他暖然一笑。

“她何必逃?”

他开口反问,话语分明十分平静,却贯彻着无比坚定的意志。

他转过了身,身躯分明并不高大,却能够将所有的恶意挡下。

“采薇是我娘子,所做之事,有何后果,自然由我承担。若要惩罚……罚我便是。”

炽热的情愫在心头焦灼,采薇攥着胸口衣襟,仰头凝望着眼前的背影,不自禁印刻在了流光溢彩的眼瞳深处。

她痴痴地想——

这……就是我的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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