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鹿鸣是邑聚里有名的浪荡子。

莫说邑聚,恐怕翻遍有苏部落也找不到第二人会像鹿鸣这般,弃置家中良田不顾,整日抱琴在山野间游荡。

若非念及鹿鸣父母当年对邑聚有大恩,在其父母去世后,邻里总会分他些食粮度日,恐怕鹿鸣早已成为山野饿殍一具遭野兽分食。

鹿鸣今年刚满十六,虽也到了娶妻生子的年纪,却没有媒人愿为他向邑聚中的姑娘说亲,而其中缘由倒也简单。

尽管鹿鸣随其父一般生得俊朗,更因常年抚琴显得风度不凡,可在这乡野之地,琴音再好也不及半粒粟米,因此根本没哪家姑娘愿与他一齐喝西北风。

不过鹿鸣本人倒是对娶亲之事不甚关心,成年后依旧终日在山野间闲逛,寻一处好风景席地而坐、抚琴而奏,转眼又是一日。

例如这日,鹿鸣睡到日上三竿方起。他慢悠悠地洗漱一番后便抱琴外出,走出家门时正好遇到隔壁刚从田里回来的夷婶。鹿鸣微笑道好,却遭夷婶鄙夷。

“你这小子又要去哪闲逛?我方才路过你家那块田时发现连野草都长不出哩!光秃秃一片土燥得很!”

夷婶向来看不惯鹿鸣终日游手好闲,好不容易逮住他自然忍不住要说教一通。鹿鸣见状倒也不反驳,只是微笑听训,可也没当回事。

对于鹿鸣这作态夷婶自然很恼,但最后却是喟然长叹了一声。

“唉……鹿鸣,你也该懂点事了。虽说你爹当年的确是显贵人物,你也得幸过了不少年好日子,但你爹毕竟已过世,留给你的除了这琴以外也就那几亩田了。相比那琴,田才是你爹留给你最重要的东西,咱们这毕竟是穷苦地方,吃的都是自己辛苦耕耘的血汗啊。更何况这些年收成不好,帝辛无恤,赋税沉重,光是养活自己都不容易,再这样下去乡亲们还哪里能分得出粮食给你。你说你现在田又不种,整日在山野间乱跑也没见你打只野物回来,这以后可咋过呀?”

鹿鸣听得出夷婶句句发自肺腑,但脸上却依旧不见忧色,仿佛未曾想过将来之事。

夷婶见鹿鸣还是不知悔改,面色难掩失望,却也不再继续规劝鹿鸣。毕竟在这荒年里,能管好自己都无比艰难,哪还有余力管别人死活。

鹿鸣道别夷婶后与往常一般离开邑聚,径直前往山林。山林入夏鸟啭虫鸣连绵不绝,绿荫覆盖天空蔓延到视野彼端。鹿鸣沿着熟悉的小路深入山林,寻一处相对安谧且广阔的草野坐下。

四野阒然,鹿鸣闭上眼轻嗅着充满雨露与草汁味道的空气。对他来说每天中最舒适的就是这一刻,仿佛神经脉络与草木相连,阳光空气在体内浮游。

他轻拨第一根弦。犹如渺小的石子落入湖面,却惊起涟漪不断扩散。山林不再孤寂空旷,接连响起的弦音与林间细微的鸣声交缠,随风渐远。

鹿鸣心中没有既定的曲目。他多是随性而奏,时而神情放松地奏些山歌民曲,时而面容肃穆地弹奏祭祀礼乐,神情、心态变幻自如。

弹到手指微酸,鹿鸣便休憩片刻。他像是想起什么似的,抬起头环顾四周,没一会儿便在不远处的桑树下,发现一只从树干后探出脑袋的小红狐狸。

大约是察觉到鹿鸣的目光,狐狸相当迅捷地收回脑袋,完全藏身在桑树后。可没过多久,它又像耐不住好奇似的再度小心翼翼地探出小半个脑袋,结果视线再度交接,它轻叫了一声,直接跑向山林别处。

鹿鸣觉得好笑,这小红狐狸已经不是他第一次遇到。早在两三年之前,他就发觉每当自己在林中奏琴时,会有只小红狐狸躲在他附近聆听,偶尔听得痴了尾巴还会随弦音摇晃,那陶醉的模样与其说是狐狸倒不如说更像只兔子般乖巧可人。

鹿鸣起身走到狐狸先前藏身的那棵桑树下,果不其然,桑树下正如往常那样放着些浆果生肉。他随意擦了擦浆果便往嘴里送,至于生肉便先存进衣袂,准备返家后再去享用。

虽说每次被鹿鸣察觉,小红狐狸就会落荒而逃,但隔天依然会循音而来。而这些吃食则是它对鹿鸣奏琴的打赏,也算是两人间建立的某种默契。

又是弹奏了一段时间,待到午时,太阳高悬正空,哪怕有绿荫遮蔽鹿鸣也感到有些吃不消暑气。浆果酸甜味好却不够解渴,感到口燥的鹿鸣抱琴走向附近的山泉。

出了林荫覆盖的山林,鹿鸣循着愈发清晰的汩汩声觅去,不久便看到一道白浪飞溅的水瀑,瀑布下山泉清冽透彻。

然而除却山泉,鹿鸣还发现另一纯澈事物存在——

似乎是没注意到鹿鸣接近,浑身浸泡在山泉中那名约莫十二、三岁的女孩背对着鹿鸣,用小手舀水泼向湿漉艳丽的黑长秀发,伸展的手臂犹如碧藕般娇小嫩白。

这女孩显然心情不错,嘴里哼着的曲调鹿鸣虽听得不大真切,但隐约觉得熟悉。鹿鸣望着眼前这一幕,也只是吃惊片刻,便自顾自俯下身用手掌舀了些水朝脸上泼去。

清水拂面暑气骤消,鹿鸣倍感惬意,又再舀起一掌水准备解渴,可这时却忽地响起一阵小兽般的惊呼声,吓得他手一抖,水溅湿了裙褥。

“咿——”

鹿鸣抬头,发现那正在沐浴的女孩遥遥盯着他,四目交接,一阵慌乱——不过慌乱的只有那女孩,鹿鸣倒是淡然得很。

“你你你你你你你……你为何偷看人家沐浴!”

哪怕惊慌羞恼,那女孩的嗓音仍似泉水叮咚,清脆如铃,鹿鸣听着甚是悦耳。

“何谓‘偷’?我觉得我看得很光明正大。”

鹿鸣觉得自己问心无愧,于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女孩说道。

“咿——”

女孩再度惊呼,双臂抱住胸口。在鹿鸣看来,且不说她藏于水中什么也看不到,就算不在水中,鹿鸣也不觉得十二、三岁的女孩会有什么值得他看的东西。

毕竟是他失礼在先,若没有被发现,那他喝口水走人便是,但既已被发现,他也只能象征性地道个歉了。

“我不知道姑娘你有在野外沐浴的喜好,多有冒昧,我这就走。”

“站……站住!”

“姑娘还有何事?”

“将你衣物留下!”

女孩羞恼无比地大喊着,令鹿鸣感到莫名其妙。

“姑娘为何要我衣物?”

“因……因为人家没有呀!难道你要人家一直光着身子与你交谈嘛!”

“没有?”

鹿鸣神色更加奇异。他本以为这姑娘只是有在山林间沐浴的喜好,却没想到她竟是有着赤身进入山林的怪癖……

“姑娘,请洁身自好……”

“才不是你想的那样啦!”

鹿鸣的想法那女孩大抵能猜得出来,脸颊红晕顺着耳根蔓延至颈脖。

“人家没有可以穿的衣物啊!总……总之快给就是!”

鹿鸣心想这女孩好生刁蛮,但毕竟自己有错在先,也就由她所说将上身短衣褪下,放置在一块浸在山泉中、半掩半露的岩石上,再转过身发誓绝不偷看。

随着淅沥的水声,女孩上岸后警惕地盯着鹿鸣,随后拿起他的短衣披裹在身。

“好、好了……”

鹿鸣闻声回头,发现自己那件短衣足以将这女孩身子遮住大半,只露出两条沾着水珠的纤细裸足在日光中闪耀白皙光芒。

女孩此时且羞且恼,明丽清扬的面庞绯红一片,濡湿眼瞳荡人心魄,稚嫩中透着股说不出的妩媚。她本就娇小,更何况还微缩着肩膀,连脚趾都不安地蜷缩着,在鹿鸣眼中活脱脱是只受惊的小兔。

“别一直盯着人家看啦……你这没皮没脸的无耻之徒!”

“衣服都给你了,还骂我作甚?”

“将功补过就没过了吗?污了人家清白还这般理直气壮,你可有廉耻之心?”

“那自然是有的,我自认家教良好。”

见鹿鸣这么说,女孩更加羞愤。

“那你为何做出这等无耻之事?竟然看完人家身子就准备跑!”

“因为爹娘从未教育过我,在山间偶遇女孩沐浴的情况该如何应对呀……”

“无、无耻!不孝!这种事居然也能推诿给你父母吗!”

“那就只能怪姑娘你父母未曾将你教育好,告知你女孩子家不可赤身在野外闲逛了。”

“……”

明白了自己无论如何都说不过鹿鸣,女孩清扬婉兮的俏脸扭曲得煞是狰狞。

“也就是说……你完全不觉得自己有错咯?”

“非也,这种事遇上了自然算我倒霉,虽然我也不见得从你身上占到了什么便宜,但谁让我们男女有别,无论如何辩驳错的都终归是我……”

“你竟敢说不见得从人家身上占到了便宜……”

鹿鸣未察觉到女孩的嗓音已变得阴沉,他仍像是自己受苦一般叫冤——

“本就是如此吧?说白了,看你这身子跟看我自己身子也没区别……诶?你……你的眼睛……”

当他发觉女孩澄澈浑圆的眼眸变得细长的那一刻,鹿鸣心中的委屈瞬间化作惊恐。

“呵,人家的眼睛……怎么了?”

女孩气极反笑,瞳孔漆黑幽冷,如同盯着猎物一般残酷。

“还、还有嘴!”

在鹿鸣的注视中,她红润的小嘴突兀隆起,化作狐狸似的吻部。

鹿鸣忽然想起早些年刚入山林时,夷婶说过附近山林里除了野兽,还有些山精野魅出没。

这么多年来鹿鸣野兽见过不少,却从未见过那山精野魅是何模样。

而今天,他总算是开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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