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肩周而复始的疼痛把我从睡梦中惊醒,甩了甩头,我看向窗外,已然亮起路灯的伦敦街道,顶着晕晕乎乎的脑袋和仿佛整个左手都要被撕裂的疼痛,我从床铺中爬起,用右手颤抖地取出止疼药,不顾三七二十一直接一股脑全部塞进了口中。

与福尔摩斯从坎伯韦尔区回来后,吃过午饭的我提出要休息一下,结果不想一觉醒来就已入夜。

眼睛一闭一睁,一天就过去了。

这话还真不假。

“这样做,对你的脑子不好。”

来自在客厅中翘着二郎腿,无趣地转动着左轮手枪的福尔摩斯的忠告把我拉回现实,我整理了下衣服与头发,缓步走向客厅。

“脑子什么的,我又不怎么用。”

“怎么?当了半天的警探感觉大脑被掏空?”

“去你的,我倒是快被你的风衣给闷死了,什么鬼尺寸。”

“谁让你太粗犷了啊大叔。”

“mmp,明明我和你年纪差不多好吧,别叫我大叔!”

不知道是心理效应还是药物已经发挥了作用,疼痛缓和了些许,让我得以有和福尔摩斯斗嘴的心情。

“要不要让哈德森太太给你放点水洗澡?”

“不用,我等会自己拿毛巾擦一下就行。”

衬衫早已被冷汗打湿,此时正冷冰冰地贴在身上,让我稍稍打了个寒颤。

我掏出手帕,擦拭着头上的冷汗,然后坐到沙发上,向福尔摩斯搭起话。

“比起这个,你早上说的,这个案子很简单是怎么回事?详细说一下?”

“没那个心情。”

无趣地转动着手中的左轮手枪,福尔摩斯脸上的活力甚至还不如我这个刚被旧伤折磨过的退伍老兵来得多。

“说一下嘛,反正都睡不着。”

“午觉睡过头,晚上睡不着,白天起不来,这样是一个死循环。”

“喔?你也有睡午觉的习惯?”

“毕竟夜晚才是最好的活动舞台嘛。”

我看着福尔摩斯一次又一次地扳动击锤,不由得替公寓中的墙壁与楼下哈德森太太的耳膜担心了起来。

“别吧,等会玩脱了说不定哈德森太太会把我们两个赶出去。”

“但是我好无聊啊!”

翻过身,双腿啪嗒啪嗒地拍打着沙发,福尔摩斯把左轮手枪扔进了她的卧室中,而后把脸埋进了沙发中,不再说话。

我给自己泡了杯茶,慢慢地读起今天的报纸。

果不其然,今天的报纸中,也妖魔化地渲染着早晨的案件。

《男子暴毙街头,苏格兰场知名警探却不管不顾!》

《男默女泪!苏格兰场明日之星竟做出这种事.......》

什么狗屁玩意!

除了《泰晤士报》一类的官方报纸还算正经一些外,一些偏门报纸的标题甚至还带起了节奏。

说起来这些我连名字都没听过的报纸,福尔摩斯都是从哪买的?

“白教堂区特产,我去化验室的时候捎回来的,价格比《泰晤士报》便宜。”

就好像我的心声能被她读取一样,无论我在思索什么样的问题,她一眼看出,并自顾自地做出解答。

我倒不是觉得失礼,只是特别地好奇。

她究竟是怎么知道的?

“....仔细听你的声音啊,笨蛋。”

向左翻了个身,她盯着我的眼睛,做出解答。

“不用看都能知道,你拿起了报纸。这和你平时拿报纸的声音差不多大小,并且你之前还泡了杯茶,和你相处这么久,不可能连你日常读报的习惯都不知道。”

直起身子,福尔摩斯给自己倒了杯茶,本想大口牛饮的时候,却被散发着雾气的热茶给劝退,只得小口地抿了起来。

“嗯,你也懂得品茶了啊。”

“少岔开话题,明明是个大老粗却还装模作样地说什么品茶。”

“嚯,这是在锻炼心境。”

“毕竟刚刚被旧伤折磨得心力憔悴嘛。”

我给自己添了茶,抿了一口,舌底生津的感觉让我疲惫的内心舒缓了一些。

“诶,继续说啊,你怎么知道我在疑惑这报纸哪里买的?”

“哇好烫好烫,你从哪里搞的这么烫的水来泡茶的啊。”

“诶?哈德森太太倒在壶子里的啊。”

被茶水的温度烫了措手不及的福尔摩斯慌慌张张地把袖子拉长,用长袖的布料捂住杯子。

深秋的夜风从窗户的缝隙中吹进,在暖色系的灯光中,福尔摩斯鼓着脸,一脸不情愿地握住手中带图案的杯子,慢慢地抿着茶。

朦胧中,福尔摩斯的身影与记忆中的某个身影重合。

那是在平安夜中,以同样的姿势,坐在我面前,吹着热茶的人..............

是谁?

左肩的突兀地痛了起来,被强行拉回现实的我倒吸一口凉气,杯中的热茶因为手的晃动而撒出了一些。

“真是的,怎么这么不小心.........”

带着受不了的语气,福尔摩斯赶忙放下自己的茶杯,抓过我的手帕,擦起溅到手上的茶水。

同样的口吻,同样的动作

“是谁..........”

名字呼之欲出,但说出的,却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单字。

“不是吧,阿富汗的退伍老兵,被烫一下手都受不了了?”

朦胧的视野再度恢复清明,我长出一口气,晃了晃脑袋,决定不再回想以前的事情。

毕竟都过去了。

“抱歉,我们刚才说到哪了?”

“你在问我,怎么看出你是在思考从哪里买到报纸的。”

福尔摩斯像是发现新大陆一样,好奇地盯着我的脸。

“这个看你的眼神就知道了。”

“哦?”

记忆中,我的眼睛一直都是了无生气的死鱼眼,从这样的眼睛里能看出什么?

“首先,你盯着的是那些个哗众取宠的标题,我能清楚地听到对这些新潮标题接受不能的你,紧紧捏住报纸的声音。”

我看了看报纸边上被捏出皱褶的地方,不可置否地耸了耸肩。

“而后,你却没有进一步地和以往一样,把这些报纸甩开。”

“我有过吗?”

“好几次我从白教堂区带过来的报纸都被你捏成球扔到地上了,哈德森太太还在抱怨我们两个对报纸不太友好。”

“那么,一个对这样新潮标题接受不能的人,为什么不像以前那样,进一步地破坏报纸了呢?”

“因为我看到了报纸的名字。”

“平时你读的都是《泰晤士报》一类比较正经的官方报,所以自然会开始思索这样的报纸究竟是如何从外部,来到公寓茶几上的。”

“我觉得这应该是你的鬼畜审美导致的”

“但我不得不给你泼个冷水,华生,这是一种趋势,你得接受它。”

“我宁可读我自己写的日记也不想看这种哗众取宠的新闻。”

说着,我把杯中的茶给一饮而尽。

“对了,华生。”

“嗯?”

福尔摩斯把她的风衣扔了过来。

“想麻烦你下楼一趟,帮我把今天的泰晤士报取上来。”

“穿着这个?”

“废话,案子结束之前,你可都是‘夏洛克.福尔摩斯’”

我无奈地披起风衣,下了楼。

“您好。”

我惊讶地看着站在贝克街221—B大门外,隔着窗户向我打招呼的身影。

与福尔摩斯差不多的身高,但那充满稚气的脸与纯真的大眼睛却完全暴露了他的年纪。

穿着满是补丁的单薄衣服,在深秋的寒风中,他瑟瑟发抖地拿着一份大信封与《泰晤士报》。

看样子是报童,可这个点,报童怎么会来到这?

抱着一丝疑惑,我打开大门。

“这是给您的资料,您交代的东西我们已经全部查到了。”

说着让我云里雾里的话,这个报童把手中的信封与报纸递了过来。

“哦哦,谢了。”

大概是福尔摩斯不知道什么时候叫人调查的吧,我回想起刚才硬是要我穿起风衣的福尔摩斯,轻轻地叹了口气。

“啊,辛苦你了,那么,晚安..........”

本想直接关上门的时候,衣角却被牢牢地抓住了。

这个比我矮两个头的报童,眨着无辜大眼睛,向我伸出了手。

瞬间理解这个举动的意义的我心里奔腾过一万只草泥马。

毫无疑问,连想都不用想,风衣里一个便士也没有,我甚至在内心中检讨起对福尔摩斯产生体贴幻想的我。

看着眼前这个似乎在冷风中站了不短时间的报童,我也不好意思就这样直接把门关上,只得自掏腰包,拿出两个先令,交给了报童。

“夏洛克.福尔摩斯!”

猛地把门带上,我直接冲上了楼。

“啊,原来到了啊。”

“我!付!的!钱!”

“有什么关系嘛。”

“关系大了!今天回来的时候马车钱是我付的,吃饭钱也是我付的,甚至现在你自己找人调查的钱也是我付的!给我个解释!斯蒂芬老头给你的三百镑预付款去哪里了!”

不顾三七二十一,我直接捏住福尔摩斯的脸,还有些婴儿肥的脸蛋捏起来手感特别好,细腻而柔软的肌肤甚至给我在捏棉花的错觉。

“呜哇,你这是暴力!是违法的!”

“你告我啊!”

手指在出力,看着福尔摩斯越来越红的脸蛋,我心中产生了报复的快感。

“别闹别闹别闹!好好说好好说,啊呀呀呀好痛啊!”

“这是平时你戏弄我的回礼!”

或许是我确实出力太重,瞥到福尔摩斯眼角泛起了一丝泪光后,我收回了手。

“呜呜呜........”

诶。

我看着开始小声抽泣的福尔摩斯,心中升起一股不妙的预感。

卧槽卧槽卧槽卧槽

不会惹她哭了吧!?

约翰.H.华生,男,26岁,婚恋史,无,平时被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长得像小白脸。

没有什么和女性打交道的经验。

没错,正因为如此。

我这样安慰着自己。

怪我咯怪我咯怪我咯,都是世界的错............

“呜呜哇哇哇!”

然而

当我看到,比我小两个头,就像七八岁的小女孩放声大哭的时候。

我承认自己的内心之中,数不清的自我厌恶正在折磨着我。

“喂喂..........”

只不过是被戏弄了一下而已。

只不过是被使唤了而已。

只不过是被坑了点钱而已。

真的

有必要

和一个小女孩动真格吗?

良心在叩问着自己,道德感与罪恶感一同压上心头。

手忙脚乱的我,甚至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好。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对了,哈德森太太应该知道

哈德森太太............

心脏漏跳一拍。

大脑前所未有的清醒。

过于做作的哭声。

最大限度利用起自己外貌的举动。

一切的一切,在我的脑海中被联系起来,最终引向一个结果。

“约翰.H.华生。”

房门被打开,像老妈子一样的哈德森太太板着脸,把我拉了出去。

“我说过多少次了,你和福尔摩斯啊,两个人是室友,要互相处的好才能开心。”

对啊!要互相处的好才能开心,但是她明显把我当猴子耍吧。

“诶呀,你比她大嘛,她还小,不懂事,有什么事情,就多让着她一点。”

一门之隔的房间中,抑制不住的窃笑传了出来,我攥紧了拳头,赔着笑脸听着哈德森太太的训斥。

“好好好,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我会反省的。”

“华生呀,福尔摩斯从年纪上来说也算是你的妹妹了,不要太较真,多让着她一点,不算太大的事情,也原谅她就好。”

“嗯嗯嗯,哈德森太太,我明白了。”

“对吧?两个人要好好相处哦。”

“是是是,您回去睡觉吧,我们两个闹着玩的,晚安。”

好说歹说终于把哈德森太太给劝了回去之后,我连和福尔摩斯斗嘴的心情都没,直接瘫在了沙发上。

“来,喝杯茶冷静下。”

连眼圈都没红的福尔摩斯递过一杯茶,没心没肺地向我笑了起来。

“啊,有点冷了。”

心力憔悴的我甚至连吐槽她的力气都奉欠,拿过杯子,将茶一饮而尽。

“诺,接着。”

随着声音,一个鼓鼓囊囊的钱袋被丢了过来。

“这是什么东西?”

“一百五十镑。”

“噫!?干吗给我?”

“毕竟你从现在开始,就是彻彻底底的内部人员了啊。”

带着理所当然的语气,福尔摩斯如是说道。

“诶?什么意思?”

“抱歉华生,还请原谅这几周以来我的无礼行为。”

站起身,福尔摩斯很少见地用起了敬语。

“包括平时对你的戏弄,以及突兀地给予你一些看起来在愚弄你的命令,都是我个人的一些..........”

“差不多就是,不信任我这个老实人对吧。”

“没错,准确而言,我不相信任何人,除却少数几个人以外,我对他们的态度都是带刺的。”

“但,为什么是我?”

“一个人,有的时候会累嘛。”

“偶尔会想,如果有个,能包容我的任性,能好好听我说话,并且不对我的话产生怀疑的人就好了,但是我,可能不太擅长人际交往。”

坐在我面前的福尔摩斯低下了头,用像是打从心底里沮丧一般的语气说道。

那个有事没事就损我几句,对自己的思维与推理抱着百分百自信,甚至连苏格兰场的王牌警探都能出言讽刺的福尔摩斯,此时却一反常态地低着头,向我道歉。

“抱歉。”

“.....”

我用了不少时间,才完全弄清楚她可能不是在恶作剧或开玩笑。

而是发自内心地朝我道歉。

仔细想想,或许她说的确实有道理。

时而任性、时而疯癫、时而体贴、时而睿智。

说真的,以普通人来说,或许很难和她相处。

但。

仅仅是普通人而言。

无可否认的是,与这个女孩接触得越多,我那如同死水一般的心灵就能更加活跃。

条理清晰的推理,率真的性格,以及有点难懂的行为。

这么久以来,我都接受了嘛。

“我看看。”

翻动着钱袋,我请点着里面的内容物。

一百五十镑,一丝不差。

我抽出三英镑的份额,而后将钱袋系紧,又丢了回去。

“诶?”

“诶什么诶,要我把欠款的收据给翻出来吗?”

看着她脸上那不可置信的表情,我内心有点受伤。

我难道真的像是那种会直接拿着巨款跑路的人吗!?

“你,不走吗?”

“走什么?”

“毕竟你的室友就是这么一个麻烦得要死的人啊,一百五十镑,只要不上头,加上你的退伍补助,你可以拿着这些钱在伦敦里打桥牌打到死。”

“你的意思是,我应该搬出去咯?”

“有什么办法嘛。”

“说说理由?”

“让你在房东心里的形象一落千丈啊,让你强行做自己不擅长,很可能一不小心就翻车的事情啊,每天被我嘲讽几句啊。你不觉得我很烦吗?”

“觉得啊。”

“那这个时候,拿着钱走人应该才是最正经的做法吧?”

“那又怎么了?”

我反问回去。

“什么?”

“那又怎么了?”

我重复着问句。

对。

夏洛克.福尔摩斯,对生活常识一窍不通,喜欢摆着一幅架子嘲讽着我,喜欢恶作剧,习惯命令别人,偶尔还会十分任性地要求别人做这做那。

“那又怎么了?”

“........”

“所以,你的意思是,我应该找一个能和我讨论着每天报纸上的新闻趣事,用温和的态度说话,恪守着礼仪礼貌,说话还用敬语的老好人室友对吗?”

正常而言

应该是这样

“这是最优解,你是带着旧伤的退伍军医,找一个能照顾你的室友,你能过得更舒服。”

“所以,我为什么要追求最优解?”

“我不懂你的意思。”

“最优解能让我看到鲜血艺术吗?最优解能让我每天都见识到新鲜事物,并且投身其中吗?最优解能让我这个靠着酒精与赌博才能活络的人每天带着笑容活着吗?”

不能。

我代替福尔摩斯进行回答。

单纯是因为有趣。

在刚退伍的时候,我也有想过,回到大都市,领着退伍补助,做一个平凡人就好。

“那并不有趣,说实话,我对那样的生活,只感觉像是在坐牢一样。”

压抑着自己的欲望,浑浑噩噩地做着所谓“正确”的事情。

那样的生活并不有趣。

“是,夏洛克.福尔摩斯确实是一个糟糕透顶的人。”

我深吸一口气,尽我所能,摆出一幅正经的表情。

“但我一次也没说过,我讨厌你吧?”

“.........”

良久的沉默。

额前的刘海挡住了她的脸,让我看不到,现在的福尔摩斯,究竟是怎样的表情。

喜悦?悲伤?阴谋得逞的笑容?

我不知道。

只是,看着她尽力掩饰着的,正在发抖的肩膀。

我微微地叹了一口气,把风衣轻轻地盖在了她的身上。

“怪胎”、“烦人精”、“不好相处的人”

诸如此类,认识福尔摩斯的人,给出的印象都不是什么好词。

“一个人,有的时候也会累。”

左肩开始疼痛,让我没办法集中精力回忆,那个时候的福尔摩斯,究竟是以怎样的表情,说出这句话的。

那肯定。

非常地不好受吧。

“你不是一个人哦。”

被风衣盖住大半个身子的福尔摩斯抖了抖。

背过身去,我不再看着那个娇小到可以被一件风衣盖住的身影。

“至少还有我这个室友嘛。”

“.........噗。”

诶?

“哈哈哈哈哈哈,什么嘛,这种氛围。”

把头上的风衣掀起,福尔摩斯大笑起来。

“哇,社会是真的险恶。”

“就是哇,我说华生,你这个脸或许真的不适合说这么一本正经的话。”

“彼此彼此!”

看着她与以往无异的笑颜,我也跟着轻笑起来。

“好好好,玩笑时间结束,让我们来看一看,报童给我们送来了什么样的好消息。”

她揉了揉眼睛,拿过信封。

“这次是绕线哦~”

我静静地看着,与以往无异的她。

除了那个泛红的眼睛,与似乎柔和了一点的语气。

似乎什么都没有变。

“来,帮我读,你也很好奇这上面的内容吧?”

今日的贝克街221-B,一如既往地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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